
﹝一﹞
下體忽然覺得一陣溫暖;迷迷糊糊間又似有柔膩的舌尖就著左耳溫柔地親吻蠕動。意識逐漸被喚回現實,他微睜雙眼,側過頭去,M半帶天真調皮,半帶妖媚挑逗的眼絲,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喂,來嘛!」
他企圖回給M一個笑容,再一貫有求必應地做出熱烈的回應。但他笑不出來。昨夜的噩夢在晨曦初綻神智未清的此刻猶深印腦際揮之不去。當M抽出原本在他底褲掏摸的手勾向他頸子,欲往他雙唇吻去,他眼中M的豔容倏然變得僵若枯木,櫻唇迎來竟似淌血獠牙張嘴欲咬,如同一股化不開的仇恨幽怨轉眼要將他纏裹吞噬。莫名的涼意恐懼自脊尾骨直竄上頭頂,他心中一顫,本能地把M使勁向外一推,「碰!」
他背轉身子,把棉被拉到頭頂。背後只傳來輕微的揉搓和呵氣的聲音;剛才那一下似乎害得M撞了不知是手臂還是腳骨,M卻一句不吭。他想她一定生氣了,卻說不出道歉,聽著她下床、盥洗,一直到坐到化妝臺前,他才含糊地咕噥了一句:「昨晚作惡夢了。」
仍沒答話。她是真的生氣了,他想。翻身下床,要進洗手間須得經過M的身邊,他猶豫了半晌,決定暫時不那麼作;甚至連不經意地讓餘光瞥見M映入鏡中的那張臉也不想。趿了拖鞋,踢躂踢躂地晃出臥房,打消原本欲先到客廳看新聞的念頭,想了想,返身走向辦公室。
走過安德魯‧狄卡皮諾的真人比例電子海報,他的腳步略為遲疑。那張永遠帶著無邪笑容的十九歲帥氣臉龐,蓬亂的褐髮、未扣上胸扣的圓領白色短衫加上貼身的亮面牛仔褲,舉手投足間盡是與生俱來的明星架勢和不可抗或的男性魅力。他不由又擔心起門後的,此際應猶熟睡中的十五歲的獨女D。然而這樣的憂慮僅在心裡一閃即逝;他重新繫緊睡袍的衣帶,繼續他的腳步,由自動扶梯上了三樓他的辦公室。
「早安,瑞浦羅先生!」今天的聲音是個年輕甜美的女孩;剛才遲鈍而無力的步伐顯然又一次出賣了自己的心情,連續十一天由有為的青年企業家迎接的紀錄就此中斷。他的情緒陷入更深一層的煩躁,蹣跚地移步到巨大的牛皮座椅旁,讓自己整個地跌陷進去,「嗶!」地一聲,面前的二十三吋立體式電腦螢幕立即開始跳動運作,剛才那女孩的聲音說道:「歡迎來到『辛格』企業總部,瑞浦羅總經理!現在還不是上班時......」
「嗖─」他用力切下停止語音服務的按鈕,戳了觸控式螢幕上「收信」欄,過不數秒,信箱上列出一百七十九封今天才到的信件。其中『辛格』企業的商機信函佔了五十四封,幾週以來數目持續縮水,再扣掉廣告、新聞等,來自兩大保險業的推銷函加起來竟達半數之多;包括了「雙軌」企業網盟的五十三封和「桃氏」基金的四十九封。他早覺悟到他們不會罷手,除非自己同意並簽下那份基因複製保險投保契約書。一向競爭激烈的、屬於複製人體保險業界的兩大集團唯一一次如此同仇敵愾,開發的首要目的不在於客戶於該公司之投保而僅止於客戶之投保;貫徹服務的精神畢竟無可厚非,只不過其同仇敵愾的對象竟是自己。
他深諳商場之道,自然明白「雙軌」和「桃氏」此舉深意。「辛格」企業第三代家族傳人,除了握有同樣壟斷全球百分之七十以上電子晶片市場的能力,董事一席的接班者更從不作第二人想。世人目光的焦點往往是大廣告商心目中代言人的不二人選;這也說明了為什麼「雙軌」和「桃氏」始終虎視眈眈。尤其在「辛格」宣佈董事即將執行交接儀式後,兩大集團更是毫不遮掩,疲勞轟炸式的明搶豪奪,鍥而不捨地威脅利誘瑞浦羅做一件,數十年來他們不斷嘗試說服瑞浦羅家族掌權人卻始終不曾成功的事。
複製一個瑞浦羅。
西元二0四七年,人類對電子工具極其倚賴,對生命價值則概念模糊。早在二0一五年左右,電子市場發展已達極至,個人電腦乃至網路元件皆成為家庭用戶必需品,營業成長律便逐漸蕭條。而自二十一世紀初,英國第一個複製人培育成功以來,始終為輿論界所爭議,各國政府明裡紛紛發言指責,私下卻爭先恐後著手進行地下研究事宜。部份有心之士乘虛而入,掌握了最先進的培育技術,先分別在世界各地謀求管道,說服大財團董事或立院高官嘗試複製人製作,一方面籌措資本,另一方面也藉著眾口鑠金,企圖推動潮流。西元二0二一年,英國眾議院首度三讀通過基因複製培育保險商業合法化同意條款,短短兩年內各先進國家陸續跟進,基因複製保險從此取代世紀初的電子業,一躍而成為商界的首席。
而仿效二十世紀末的「微軟」與「英代爾」,及二十一世紀初期「辛格」的成功模式,各基因複製保險業業者同樣以壟斷市場的方式企圖坐大。其中「雙軌」以培育無頭複製人為訴求,藉之敷衍逃避保守人士的尊重生命論點,進而攻取中產以上用戶市場;「桃氏」則掌握了最新增殖技術,能在十一個月內令細胞快速分裂成長至青年時期的成熟肉體,再予以冰凍保存,此舉乃針對高收入的企業家積極開發並藉此吸引各大財團前往投資。兩大集團覬覦已久卻始終未能說服的最大客戶,莫過於家族企業式經營的「辛格」。
他沉下頭,把臉埋在雙手裏,思索再三仍然無法理解在伺服器嚴密控管之下,這麼多在黑名單裡列為拒絕往來戶的公司函寄的郵件,是如何通過層層過濾來到自己的信箱之中。盯著不斷翻動的螢幕上的信件,右手食指下意識地搓玩著扶手上的游標球,不一會兒,另一封信再度吸引了他的目光。
「敬啟者:
貴子弟D於本校就讀十年級,本學期已二度被查出企圖以影音光碟欺矇網路監察器,並達曠課目的經查屬實。懇請家長全力配合,循善誘導。往後若查獲同樣違規事例,將依本校校規以要求退學議處。
私立聖約翰‧布里斯中學 」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離開椅子,踏著同樣沉重的步伐離開辦公室。
﹝二﹞
餐桌旁。
D沉默不語地低著頭吃自己的燕麥粥。對面的椅子空著。問了傭人才知道M離開臥房後就出門了,沒特別交待自己到什麼地方去什麼時候回來。他用湯匙隨意地攪動自己的麥片,其實不用問也知道她去了哪裡。
「喂,你愛不愛我?」
他轉過頭望了望她,滿肚子莫名其妙,「什麼?」
「你愛不愛我嘛?」
「愛。」
「騙人!」她輕推了他一把,「再過不久,我人老珠黃了,你有錢有勢,那還不找一個年輕貌美的?」
他咀嚼這幾句話,呆了半晌,霍地整個人翻身坐起,「妳跟他們談了?」
她似乎被嚇了一跳,「幹嘛呀?說說而已嘛,我只是想動個美容手術…」
「我問妳是不是?是不是跟他們談過了?」
看著他幾欲發狂的眼神,她也不由得惱羞成怒:「怎麼樣?不可以嗎?你瑞浦羅不去基因複製,全世界的人都不准去基因複製!你老子瑞浦羅當年談什麼尊重生命的陳腔濫調就算了,你出生在這個年代長在這個年代,到底在跟那個古人淌這渾水?你懂什麼生命、人性的?不要一付道貌岸然…」
尊重生命的陳腔濫調?懂得什麼生命、人性?道貌岸然?…
昨晚睡前的怒氣未消,今天一早擺低姿態向他道歉他還不接受,M沒用過早餐便氣呼呼地出門可想而知;甚至有可能為了跟他賭氣直接去找「雙軌」。他心更煩,習慣性順手舉起杯子飲一大口,卻錯把牛奶當威士忌,一個不留神嗆了喉嚨,噴得滿地都是。
兩個傭人搶上前手忙腳亂地幫忙收拾。他拾起餐巾抹嘴,不大好意思地瞥眼睨了睨D。她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依然面無表情地默默喝著自己的燕麥粥。他僵了片刻,待得兩名傭人清理完畢離去,才故作若無其事地說:「今天我收到一封妳們學校的信。」
D沒答話,長長的睫毛連顫也不顫。
「妳這學期又曠課兩次了,學校說如果再被查到…」
「那就退學啊,」D頭也不抬地丟了一句,眼睛仍只盯著麥片粥,「反正讀這種學校,不過浪費時間罷了。」
「問題是妳的生涯規劃…」
「要文憑麼?DIY囉,有何困難?」
他又長嘆了口氣,不再言語。他始終覺得不能了解這個女兒。D在學習能力上幾可說是天才眼中的天才:十歲時對各式軟體程式功能用途如數家珍;十二歲有了自己的房間,已經可以獨力規劃並設定所有自動控制系統,甚至包括了撰寫防毒及防遭侵入的保護程式。這樣的孩子的確不需要遭受學校網路教學的耽誤;八年級下學期被發現用自己設計的影像系統瞞住學校出席監控程式,震驚網際。仿造文憑對她來說只是簡單不過的末伎罷了,而這種事從她口中說來竟如同家常便飯一般。曾幾何時,她迷上歌星安德魯‧狄卡皮諾,臥室裏開始充斥各式各樣和安德魯‧狄卡皮諾相關的線購商品;後來乾脆找傭人替她打掉一整面水泥壁,再拜託「辛格」員工安裝成電視牆,從此幾乎二十四小時播映著D四處上網下載蒐集得到的安德魯‧狄卡皮諾的演唱會實況、專訪報導,乃至於狗仔隊拍得的私人起居的影音資訊。他鎮日公務繁忙,對於D的所作所為無暇過問,即使看見了也難以分心管教,D便日益肆無忌憚。聽傭人提起約莫兩個月前D在臥房門口加裝了二十三碼密碼鎖,之後少有人了解甚至看見D的房間變成什麼樣子。
他手中的湯匙繼續無意識地攪動著麥片。「叮噹!」一聲,D隨手把湯匙往盤上一放,抹了抹嘴,推開座椅就要離席。他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整個人跳了起來。「對了!」
D似乎吃了一驚;手中仍繼續她的動作,眼神卻略帶疑惑地瞟向他。
他搶上前去,「女兒,老爸有件事情得拜託妳,…可不可以到我辦公室一趟,看看我的電腦?」
D眼中閃起興奮的光芒。「好啊!要作什麼?」
﹝三﹞
「『辛格』的伺服器上具有最強的訊息篩選程式,為避免多數惡意破壞系統或政策上拒絕往來戶的訊息來源,會根據信件的寄件處、主題、內容用字等作多重自動過濾篩選。被『辛格』列入黑名單的公司來函理應首當其衝,沒有通過我們伺服器的絲毫機會。但是這段過程顯然出了問題;每天仍會有上百封我不想讀到的信出現在我的信箱。只有兩種可能:第一,企業大如『雙軌』或『桃氏』擁有更強的防讀程式,躲得過我們伺服器的偵察。但技術屬於我們這邊,我相信他們辦不到。因此只剩下第二種可能,」他終於點著了雪茄,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再緩緩吐出,「『辛格』裏駐有敵人的眼線。」
D嗯了一聲,右手不停搓動扶手上的游標球,一雙大眼直盯住螢幕,像在搜尋什麼。他繼續說著:「這些人不是直接被對方派來,就是接受了賄賂。我現在想查看『辛格』各分公司總經理級以上的、被授權可以進入伺服器查閱資料的主管,近半年的資金流向。妳是箇中高手,我知道妳做得到,」頓了一頓,「現在我也只相信妳。」
「這不大像一個父親跟自己女兒說的話,對不?」她望了瑞浦羅一眼,「不過我一定幫你。」
他勉強笑了笑,「這也不像女兒會跟父親說的話,不是嗎?」
D不再說話,緊盯著螢幕,沉吟半晌,雙手即開始飛快地敲打起鍵盤和觸控式螢幕,嘴裏低聲唸唸有詞,其速度與準確率竟似不下於專業打字員。
他坐到一旁的沙發上,舌尖不停舔動叼著的雪茄煙嘴,心中不斷盤算:下個月底的董事交接儀式,「雙軌」和「桃氏」以及其他基因複製保險業者當然不會放過並且勢在必得;他至少得熬過這一關。任何形式的記者會都難免遭其捕風捉影,再找來媒體一番炒作,風波何時方能干休?最妥當的方法莫過於利用網路完成儀式。念及於此,他精神為之一振。不錯!網路文案交接!一方面可以把與基因複製保險業者起正面衝突的可能降到最低,另一方面為前人之所未為,在電子業已欲振乏力的此刻,給予新聞界新的話題,當能為「辛格」帶來全新的契機。想到此處他嘴角泛起微笑,彷彿又一次勝卷在握,抬頭望向D。
D的動作不變,仍盯緊螢幕皺眉沉思;她身旁的、大型電話視訊系統上突然出現的影像卻讓他再也笑不出聲,一下子站了起來。
螢幕右上角閃爍著小而醒眼的字幕:「瑞浦羅先生!有您的電話。要接聽嗎?」由於稍早自己設定了靜音狀態,電話接通後遲至現在才讀到這個訊息;只見螢幕上一個頭髮微禿的中年男子,穿著整齊,笑容可掬。
「早安!瑞浦羅先生。抱歉打擾了您!」那男人一直沒有開口,直到瑞浦羅注意到他才打了招呼,並有模有樣地對著鏡頭哈腰鞠躬。電話應該是自己剛才沉思時才接通的,瑞浦羅心想。他從沒和這個男人講過話,但如此知名的公眾人物他自然不覺陌生;然而真正令他吃驚的是這個男人的確進得了「辛格」的系統。這人正是「桃氏」企業的董事長W。
瑞浦羅臉上的訝異神色一閃即逝,隨即露出笑容,雙手往口袋一插,「還不至於,W董,不用太介意。只不過敝人對於貴公司同樣擁有這麼先進的電子設備,坦白說蠻意外的。方不方便透露些許機密,也讓我知道有那家科技公司企圖爬上『辛格』頭頂?」
他故意這麼說,一方面暗示『桃氏』得以闖入『辛格』的系統,必然使用了某種至某些不光明的手段;另一方面逐客之意也已不能再明顯。「桃氏」或「雙軌」百計千方欲與瑞浦羅連繫,其目的不問自知,瑞浦羅也不願假惺惺地寒暄示好,索性激他一激,省得自己白耗唇舌。
W乾笑了幾聲,「哈哈哈…好說好說!其實您又何必這麼介意?相信您也瞭解,電子技術發展再快,科技再怎麼卓越進步,也推翻不了『人定勝天』的鐵律啊!」
瑞浦羅聽了這句話,更是心中雪亮。但表面上仍不動聲色:「說得好!人才應該走在科技前面,不應該只被科技牽著鼻子走。」
「只不過......人的生命何其有限,即使能力再強,生老病死的大課題到來,滿懷的雄心壯志豈不同樣地束手無策?瑞浦羅先生,我知道您對基因複製工程向來存有懷疑,能否給我一個機會為您解釋,也好讓我瞭解您對這件事情的態度?」
瑞浦羅笑了笑,「道不同則不相為謀。何況現在基因複製企業發展神速,獲利菲薄,我以為不差我一人…」
「我卻以為領域間的差異毋須如此看重;而且我們保險業向來以服務人群為目的,您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坦白說,我沒興趣。」
「其實您知道,『桃氏』早在十三年前便開始和『辛格』董事接觸,也就是老瑞浦羅先生。令尊大人學識淵博,向來廣受欽慕;他同樣反對基因複製工程,但可以理解的是那時令尊仍背負著時代替換與傳統的包袱,面對革命的鴻溝難以更換立場。但是您,瑞浦羅先生,一來沒有令尊當時的猶疑,二來又站在電子市場的最尖端、時尚潮流的順風處,想當然不會不識時務。」
瑞浦羅搖搖頭,「恐怕您是錯的。我自然沒有你所提到的問題;不過我有一套自己的生命價值理念......」
W仍不放棄,陪笑道:「生命的價值無以衡量,分分秒秒都值得珍惜並詳加管理運用。最能照顧保養你的身體的,只有你自己;能為你的健康負全責乃至於救你的,也只有你自己。要重視生命,得先重視自己。」
這段話像是針對瑞浦羅的弱點而發。他終於難以抑制,大聲說:「難道重視自己就算得上是重視生命?你們複製人類美其言是尊重人類自己,難道你們也尊重了被你們複製出來的人類了?」
W不慌不忙,笑嘻嘻地說:「生命的定義見仁見智。我們所複製出來的成品一直保存在冷凍睡眠裝置之中,沒有呼吸、沒有意識、沒有新陳代謝;當客戶本體需要移植其部份器官時,解凍後的複製體在手術期間也呈麻醉狀態,手術完畢或立即銷毀、或在經判斷仍然堪用的情況下送回冷凍室。自始至終不知痛苦,甚至不比植物人。身為服務業中的鉅子,請相信『桃氏』上下擁有最一致的生命哲學理念。『我思故我在』!沒有思想的個體不存在有生命的價值。」
瑞浦羅仍舊搖了搖頭,「人類生命的價值不在經驗的累積而在學習的態度;有所學習便能達到經驗的累積、構成生命的價值。W董,我想冒昧請問:再高的科技如何能永遠壓抑住具有生命跡象的個體?『桃氏』企業海內外數十萬具複製人成品,只要有一具活起來了,走進『人類』的社會,試問『桃氏』將要如何擔負這樣的責任?」他目光如刀,直盯著W,「您先前不也說過:『人定勝天』啊!」
W的臉一下子沉了下去。「瑞浦羅先生,看樣子我們之間沒有商量的空間了?」
他聳了聳肩,「我說過了:道不同則不相為謀。」
W低頭沉吟半晌,仰起臉時又是笑容滿面。「不要緊的,瑞浦羅先生!我們只要求您能給予我們和您連絡的機會,以後......」
「喀嚓!」
瑞浦羅按下沙發上的訊息切除鈕,忽然只覺全身酸軟,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般一下子又跌坐回沙發裏。不過短短幾分鐘的對話,他的神經卻持續處於緊繃狀態,雖然似乎略佔上風,一份難以言喻的危機感始終徘徊不去;尤其W董最後那張深不可測的笑臉,那笑啊…
眼前突然一隻手晃了晃。他定了定神,只見D站到他面前,滿臉關懷的神色望著他。他勉強笑了笑。「沒事!」頓了一頓,「暫時不用幫我查了,妳先準備上課吧!」
「你還好吧?說真的。」D問。
他點點頭。
﹝四﹞
結束了和W談話後的第二天,他便開始著手進行規劃「網路文案交接」計劃,轉眼過了兩個多星期。一切似乎風平浪靜,始終沒有特別的事發生。同時D放寒假,跟網友出遠門旅行去了;也因此他能埋首於處理網上交接的沙盤推演及其他相關事宜上,不受干擾。
唯一令他擔憂的是自那天出門後再沒回家的M。兩星期前她從娘家寫信過來,說她會在那兒住一陣子,卻沒有寫為什麼,也沒說將待到什麼時候。他想回信和打電話問她,怔了良久仍不知該如何啟齒,只得作罷。不久後被繁重的事務忙昏了頭,成天專注浸淫在工作中,一時無暇想起這件事。
直到這天深夜;距董事正式交接時刻已不到一百二十個小時。
他只留書桌上一盞夜燈,伏案邊思考邊鍵入將以視訊方式傳送的宣示講稿。萬籟俱寂中,背後忽然傳來輕微的卻清晰的敲門聲。他轉過頭,M斜倚門上,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往門口奔去,將M一把緊緊抱住,不肯再放。良久良久,M才輕聲說道:「對不起…我好想你!」
他撫著她的髮,「我也是。妳到底上哪兒去了?」
M沒答話。又過了許久,她才輕輕地掙開他,雙手捧著他的臉,說:「瑞!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
他依言看向她。只覺眼眶微微濕潤,望出去略為模糊。M的眼中流露些許興奮喜悅的光芒,然而臉上卻似乎有點說不出的異樣。他心中一凜,拭去淚水,定睛再瞧,那份隱約的感覺自若有若無而清楚異常,不由得愈來愈是訝異。
「看看我!我有什麼不同?」
有什麼不同?
她變得年輕了!
三十四歲女人的肌膚,必然有著歲月風霜的痕跡,毫無掩飾餘地地說明女人的最大秘密。然而,此刻M的臉上,眼角的魚尾紋不見了,嘴邊的紋路消失了,甚至連原本臉頰上的幾顆小雀斑都不在了。她的膚色…光滑、白皙、晶瑩,完全不同於他所熟悉的、屬於M身體上任何一部份的肌膚。這樣的效果不是普通美容技巧所能夠做到;此刻的M就像,完全換了張臉似的。他環著M的雙臂不由自主地垂放下來,只覺兩手微微在顫抖。
M迎上一步,「我去了『雙軌』......」他只覺耳邊「嗡」地一聲,整個人幾欲軟倒。「妳......妳那封信不是從娘家發來的?」
「對不起!......可是人家怕你生氣嘛!」M兩手搭扶著他的肩,「你別多心了,好嗎?......他們的複製人和一般的不同,是沒有頭的。剛看到時我也覺得很恐怖;但那裡的人告訴我沒什麼好怕的,就像血庫一樣,一袋一袋抽出來的血液不也是救人用的?他們製造的根本不算是人,因為那些玩意兒根本沒有生命沒有思想,但是比血庫更有用,可以幫人換掉任何壞了的器官。所以我請他們也幫我培育一個;我覺得這比最高超的美容技術都來得實在而且有效。」
他顫蘶蘶地退了兩步。M像是完全沒注意到般,自顧自地轉了個身,仍舊興高采烈地敘述:「可是過了兩天我後悔了,馬上跑回『雙軌』,問他們:嬰兒的皮膚不是比任何年齡的肌膚都要細緻?那麼我又何必選一個用不了十年的商品?所以我沒等『它』長到成熟,趁『它』最嫩最'光滑的時候就先用了,也才有辦法這麼快就回來。」說著向他靠去,牽住他的手,往自己臉上輕撫,「你摸摸看,滑不滑?還有啊,猜猜我用了『它』的哪一部份來作我的臉?......」
他大吼一聲,把M的手用力往外一甩,跌跌撞撞地往辦公室衝去。
「屁股!嬰兒最光滑的皮膚在屁股!」
﹝五﹞
他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在急促的呼吸下敲擊得更加劇烈慌張。辦公室的門已設定為上鎖狀態;然而樓下傳來的一絲一忽的聲響都令他緊張萬分。枕邊人原來竟是魔鬼,他覺得她總能不知不覺中侵入房裏出現在自己身邊,無論門鎖設計得多麼牢靠。
......
運作中的電腦突然停止作業,和大型電話視訊系統的螢幕幾乎同時一閃,然後漆黑一片。怪事一樁接著一樁,他頓時感到不知所措;此時臨時語音系統啟動:「警告!警告!主機當機,敬請稍候。系統工具立刻開始掃瞄磁碟暨刪除多餘訊息作業......」
主機當機!他簡直不敢相信,「辛格」企業的主機當機!他直覺事態嚴重,下意識地將系統轉換成手動模式,調開電視機的即時新聞台。
「......目前網路及電話都連不上『辛格』企業總經理瑞浦羅的辦公室,很可能由於負載過重造成當機。一有最新消息本台將立即為您插播…」
他糊塗了;自己在毫無所悉的情形下成為眾媒體追逐的對象,記者們的來電甚至多得可以癱瘓自己的電腦主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為您重播稍早的新聞。今天下午『桃氏』企業宣佈了知名男星安德魯‧狄卡皮諾於該公司消費培育的個人複製體日前遭竊,全案並於『桃氏』宣佈前不久正式宣告偵破。『桃氏』企業並未說明事發後何以封鎖消息,僅指出經網警循線追蹤,逮捕一年僅十五歲的女嫌犯並尋獲該遭竊的複製人。此嫌犯據指出為『辛格』企業總經理瑞浦羅之獨生女D;該名嫌犯供稱她利用『辛格』企業主機連線至『桃氏』,干擾其複製體保全系統,起出知名男星安德魯‧狄卡皮諾的複製體,並予以解除冷凍睡眠狀態後逃離。據了解該名嫌犯並強迫該複製體與之發生性關係,其犯罪動機......」
畫面上照出D的現況,同樣地面無表情、低頭不語。
「......至於該複製體由於已處於生命狀態,『桃氏』企業片面決定暫請慈善團體代為照顧,並將依個案方式呈請眾議院裁決......」
但見十九歲大的「安德魯‧狄卡皮諾」瑟縮地縮在牆角,全身僅裹著一條被單,臉頰猶有兩條未乾的淚痕,吮著右手大拇指,害怕而無知的目光偶爾掃向眾人;鎂光燈一閃,他嚇得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
﹝六﹞
意識逐漸清醒,他的第一個感覺是:冷!
緩緩睜開雙眼,剎時間但覺頭痛欲裂。勉強辨識四周景物;是個窄小的房間,週遭一片昏暗,所能見的一切設備都是陌生的,因此判斷他不是在家裏。那麼是在哪裡呢?
仔細回想,從在家中讀到D的新聞開始,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此刻都印象模糊;只記得似乎坐在原位上發獃了好一陣子,直到電腦恢復作業,數不清的記者影像子視窗蜜蜂般突然間密密麻麻充斥在螢幕上,一個個爭先恐後地發問,他才慌慌張張地跑出辦公室。中途似乎還曾不小心撞了M一下。然後上車,開車,打算到「桃氏」......
思考變得十分遲疑及魯鈍。冰冷的感覺愈來愈明顯,他連打了好幾個哆嗦,不明所以,直覺地往自己身上看去。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
只見自己正全身赤裸,躺在一個置滿了冰塊的獨立浴缸之中。想略微動彈但覺渾身乏力。他凍得牙關直打顫,只覺打從心裏慌亂起來,一時無力去思索自己身處何境。
眼前突然一陣刺眼的光亮,他反射性地閉上眼睛,隔了一會兒才又緩緩睜開。仔細瞧去,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
「桃氏」企業的董事長W,正笑容滿面地透過電視牆看著他。
「您好!瑞浦羅先生。我們又見面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所以這一切都是你的傑作了。閣下這次又意欲何為?我女兒呢?」
W哈哈大笑,與上次那謙恭卑微的笑相反,笑得胸有成竹、志在必得:「何必緊張呢?瑞浦羅先生,既然咱們都是生意人,不如就用我們最拿手的方式來談,您看如何?」
他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都早有預謀;包括我女兒的犯案和現在的綁票,都只為了一紙基因複製合約書?」說到這裡,腦筋運轉的速度也飛快了起來,忽然間靈光一閃,忍不住大聲說道:「電視上出現的根本不是我女兒!那時她身邊沒有半個記者,你們妄用網路影像發佈假消息......」
W卻搖了搖頭。「您誤會了,那真的是令嬡D。」
他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腦海中剎時間又亂成一團。只聽得W慢條斯理地說道:「果然虎父無犬子,令嬡的電腦功力著實令人嘆為觀止。咱們二老上回只不過幾分鐘的通訊連線時間,小姑娘已經循網跟進『桃氏』的複製保全系統,把所有重要的密碼偷了個盡,短短數天之內就破解完畢。再過幾天她大駕親臨,也沒驚擾了任何一位朋友,就獨自起出大明星安德魯‧狄卡皮諾的複製體還用電擊令他解凍復活…」W邊說著,邊「嘖嘖嘖」地嘆氣,「瑞浦羅兄,我真羨慕你生了個好女兒啊!」
他怔怔地出神,隔了許久,才緩緩地說:「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想怎麼樣?」
「瑞浦羅先生,我剛才說過了,我們何妨用最俗氣可是最有效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螢幕裏的W不慌不忙地翹起二郎腿,跟著點燃了雪茄,「您剛才的意見──不好意思!借用了您的智慧專利。──我是說,您的意見提供了我一個挺不錯的新籌碼:我可以讓令嬡由黑轉白!」
瑞浦羅心頭一震,「你說什麼?」
「您看這樣好不好:我立刻對外宣稱因為網路視訊系統出錯,誤傳令嬡的影訊;眾議院那邊也由我出面擺平。您說怎樣?」
他長長吁了口氣,「換什麼?」
W輕咳幾聲,「當然,除了我們先前所談,我希望『桃氏』能認購『辛格』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瑞浦羅「哼!」了一聲,「小女未必值這許多!」
「值得的!值得的!」W搶著說,「只不過…作生意嗎,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所以,我這邊的籌碼除了令嬡,還得加上您哪,瑞浦羅先生!」
他心中一凜,「什麼?」
W笑了笑,眼中放出異光,「不好意思!剛才見您正熟睡,趁空替您動了個小手術。」電視螢幕的鏡頭忽然放遠,連帶拍到了W的辦公桌;只見桌面上置著兩顆暗紅色的肉球,鮮血四散,說不出的詭譎恐怖。
突然間他似乎懂了W此舉含意,頓時只覺毛骨悚然;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使他奮力從浴缸裏挺直背脊,兩手順著腰部向下摸去。果然在腰後兩側各觸到一道幾公分長的疤痕,和一條凸出的細橡皮管。他終於再也支持不住,上半身跌靠回浴缸,周圍漂浮的冰塊隨著水面來回起伏彼此游移撞擊。
腎臟!放在W桌上那兩顆肉球是自己的腎臟!
「......在您後方的小几上放有『桃氏』的基因複製保險投保契約書和筆。手印方面已經替您打上了,您僅須簽名即可。不過,為了向您表明我方的誠意及決心......」
W邊說著邊抽出一柄鋒銳的刀,倏然朝那兩顆血肉球狠勁剁下。在一陣陣白光與四濺的血珠重疊交雜的影像,和瑞浦羅悽厲絕望的悲慟哭叫聲中,他的腎臟被切割成碎片,溢出的鮮血沿玻璃桌面泊泊向四周攀爬,自桌緣滴下。
W從口袋中取出手帕,拭去沾在手上和刀上的血跡,面無表情地看了看腕上的錶,「扣去剛才的昏睡…你還有約兩小時的考慮時間。簽完後把文件置回原處,我們會立刻為你接上維生系統。......抱歉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說完欠身離椅,螢幕隨即關閉,四周又回到一片肅黑。
瑞浦羅吃力地轉過頭,小几上果然置有一份文件,一枝銀色的鋼珠筆就壓放在簽名欄的空位上。他瞪視著那份文件,扶在浴缸邊緣的右手不停地顫抖。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