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中秋節,不只是在家裡過。
爸爸的公司每年都會舉辦中秋聯歡晚會,可以攜家帶眷參加。會場的燈光打得亮堂堂,禮堂裡擺滿長桌,抽獎、遊戲、歌唱比賽熱鬧到不行。我最期待的不是月餅,而是能跟著爸媽一起去。那裡有一大堆零食和汽水,還有一群小孩在旁邊跑來跑去。拿著一瓶橘子汽水,我就能興奮一整晚,只覺得有爸媽帶著,就像走進一個安全的堡壘。
有一年,爸爸帶我參加抽獎。雖然只是抽到一組玻璃杯,他卻笑得像中頭獎一樣,把獎品高舉過頭,非要我拿去給媽媽看。那一刻,我看到他眼裡閃著光,也明白了「一家人一起參加」比獎品更重要。那種單純的喜悅,成了我童年裡最鮮明的節日記憶。
每次公司晚會結束,回家的路上,天空已經被月光染白。媽媽會提著抽中的小獎品,爸爸牽著我們過馬路,四周還能聽見別家孩子吹著氣球、拎著糖果的聲音。那種熱鬧延續到夜裡,像一條長長的光,把回家的腳步也照亮。
回到家,桌子上還會有媽媽準備的晚餐,院子裡擺好藤椅,等著一起賞月。爸爸總是負責點火烤肉,翻動烤網時火星四竄,弟弟妹妹則搶著要烤香腸。媽媽一邊削柚子,一邊提醒:「小孩不要吃太多,會上火。」我們卻搶著把柚子皮戴在頭上,像頂滑稽的帽子,笑得東倒西歪。鄰居也會帶著食物過來,孩子們手裡揮著仙女棒在院子裡繞圈。木炭、柚子和煙火的味道混在一起,成了那個年代獨特的節日氣味。月亮升起時,我總覺得它格外大,像專屬於我們家的燈籠。那時候我以為,過節就是這樣——人多、熱鬧、笑聲滿滿,月亮怎麼看都特別圓。
一直到後來我才發現,並不是每一年都能如此團圓。
第一次不在家過中秋,是在我剛出社會不久。那年因為工作關係,我沒能排出假期。城市的夜空灰濛濛的,高樓把月亮擋住,我一個人坐在租屋處的陽台,打開一盒公司送的月餅。外包裝很漂亮,味道卻淡得讓人失落。那一刻我才明白,真正讓月亮變圓的,不是它本身,而是陪在身邊的人。
租屋處的陽台很小,僅能放下一張摺疊桌。我搬來一張塑膠椅,坐下時椅腳還發出刺耳的聲響。欄杆已經生鏽,手一碰就會掉下一層細粉。隔壁鄰居正熱火朝天地烤肉,笑聲不斷,炭火的香氣和煙霧從窗縫裡飄進來。我卻沒有一個可以叫我過去的邀請。那種感覺很像被困在透明玻璃裡:聽得到外頭的喧鬧,看得到別人團聚的模樣,但自己始終是缺席的那一個。
我終於拿起手機,撥了通電話回家。那端傳來一陣熱鬧:爸爸的聲音隱約傳來,說他剛烤好肉;媽媽在收拾碗筷,叮嚀弟弟不要亂跑;妹妹的笑聲混雜著仙女棒劃破空氣的聲響。聽著這些熟悉的聲音,我心裡一陣酸楚。明明只隔著幾百公里,卻像隔著一整片銀河。最後我怕情緒洩洪,沒說太多就匆匆掛掉電話。
電話掛斷後,屋裡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冰箱運轉的低鳴和自己的呼吸聲。那份落差更明顯了,好像所有的熱鬧都被隔絕在門外,只留下我一個人和一盞昏黃的燈泡。
那晚,我把月餅切成小塊,一口一口慢慢吃。嘴裡是甜的,心卻越來越空。原來「不在家」不只是身體的缺席,而是情感在節日裡被放大的孤單。那一夜,我望著被高樓切割成一半的月亮,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和世界隔著一道無形的距離。
後來幾年裡,這樣的場景偶爾重演。
有時候是因為工作,有時候是因為求學在外。偶爾會有朋友約聚餐、同事邀請烤肉,但那份氣氛始終比不上家裡的藤椅、媽媽的柚子、爸爸的笑聲。那種「缺了誰」的感覺,不是任何歡笑聲可以取代的。
有一年,我特地買了車票,想趕回家過節。卻因為大雨,整路塞車,等我抵達時,晚餐已經結束,只剩下桌上幾個剝了一半的柚子皮。媽媽一邊幫我盛飯,一邊說:「沒關係,能回來就好。」那一瞬間,我才體會到「回不回得及吃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依舊在等你。
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每到中秋,我會習慣性地準備一桌菜。雖然沒有像爸媽那樣的院子,也沒有公司晚會的熱鬧,但我會買來柚子,會在陽台放幾張椅子,努力營造那種「一家人一起」的氛圍。孩子頭上頂著柚子皮咯咯笑的樣子,手裡還揮著小煙火,我看著他的臉龐被月光照亮,忽然覺得自己也像當年爸媽那樣,把日子過成了一種傳承。
我會提醒孩子慢慢吃月餅,別一口氣吃太多;也會在飯後陪他到陽台仰望月亮,告訴他:「阿公阿嬤現在也在看同一輪月亮。」孩子聽了眨眨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一刻,我覺得「在不在身邊」已經不是唯一的答案,「想念」本身就是一種陪伴。
那年第一次不在家過節的孤單,至今仍然記得。但正因為經歷過,才知道團圓的珍貴。中秋不只是一張桌子、一盒月餅,而是一種心意——即使相隔兩地,也能藉著一輪月亮,把彼此的思念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