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
自從那場告別式上撕裂般的爭吵之後,接下來的兩年裡,哲民就像徹底從父親的人生裡消失了。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聯絡,沒有訊息,沒有電話,連最簡單的問候都沒有。
關於爸爸的消息,哲民全都是透過姑姑零零星星地得知的。某天爸爸去參加了老朋友的喪禮,某天和老同事一起聚餐,某天去公司開了一個例行會議。那些消息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傳到哲民耳裡的時候,就像一陣微風輕輕吹過,帶不走什麼,也留不下什麼。姑姑其實很希望父子倆能好好談談。她也曾試著在電話裡提過幾次爸爸的近況,語氣裡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你爸最近精神看起來不太好,你要不要…打個電話給他關心一下?」
可每一次,哲民都只是沉默,或者淡淡地「嗯」了一聲,話題就被丟進了深不見底的沉默裡。時間久了,姑姑也不再提起,她知道現在的父子關係已經薄得只剩下一條血緣的絲線,拉得太用力,恐怕會徹底斷掉。
這兩年,哲民的生活就像進入了無窮無盡的無限迴圈。每天早上八點準時進公司,晚上十點之後才回家。沒有人知道他一天裡吃了幾餐,睡了幾個小時,只知道他總是第一個到公司,最後一個離開。
他做的企劃曾經在業界裡是出了名的靈活、精準、又有創意。過去的他,提案時語氣總是輕輕的,像隨口閒談,卻能讓客戶眼睛一亮,最後滿意地簽下合作案。可這兩年,他的提案裡再也沒有那種讓人驚艷的火花。取而代之的,是重複、保守、缺乏新意的內容,還有那張像戴著面具般的臉。
公司裡的同事們都把哲民的狀況看在眼裡。他們知道他失去了母親,知道那場告別式上發生了什麼。但也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多關心一句,只能選擇沉默地陪伴。哲民偶爾脾氣很差,甚至會在會議上突然拍桌子,或者在茶水間裡狠狠摔下手裡的杯子,隨後又默不作聲地把碎片一片片撿起來,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轉身回到辦公室繼續工作。
大家都能明白,哲民心裡有一個無法癒合的洞。起初,同事們願意承擔那些突如其來的情緒,甚至會在他深夜還在加班時,悄悄幫他送上一杯熱咖啡。可是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大家也漸漸出現了倦意。因為這樣的狀態不知道還會持續多久。
兩年裡,哲民幾乎沒有休過假,專案一個接著一個,會議從早到晚。偶爾夜深了,其他部門的燈早已熄滅,他的辦公室卻還亮著。坐在桌前的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有那盯著螢幕的眼神,像是被什麼黑洞吸住一樣,怎麼也移不開。
回到家後,郁婷將哲民的狀況看在眼裡,心裡充滿了擔憂。
「你今天有好好吃飯嗎?」她輕輕地問他。
哲民只是「嗯」了一聲,手指頭還在鍵盤上飛快地敲著,眼神一刻都沒離開過螢幕。
她其實想過很多次,要不要陪他去看看心理醫生,或者至少帶他出門走走,呼吸一點新鮮空氣,也許情緒會好一點。可每一次話到嘴邊,看到哲民臉上那層厚厚的疲憊,還有拒人千里的冷漠,她又把話吞了回去。
她知道,哲民所有的悲傷,都被鎖在他心裡最深的地方,誰都進不去,連她都不行。
有時候,毛毛想要找爸爸一起玩,才剛進書房,就被爸爸吼了出來,想當然爾毛毛與哲民的關係也變得很糟。郁婷看著那一幕,心裡揪得緊緊的。她忍不住想,哲民現在的樣子,怎麼越來越像他爸爸了?同樣的沉默,同樣的壓抑,甚至連那種隨時可能爆發的脾氣都一模一樣。她既擔心,又無助。
這段時間裡,星楷一直在旁邊,看著哲民一步一步把自己關進一座看不見的牢籠。
以前的哲民,雖然不算多話,但至少在陪伴郁婷和毛毛時,還會露出一些輕鬆、甚至有點可愛的表情。他會在週末帶毛毛去公園,或者跟郁婷一起看部老電影。可現在,他的世界裡只剩下工作、簡報,還有那些永遠做不完的專案。
星楷感覺得到,哲民身上的情緒像一條越來越緊的弦,連帶著他這個旁觀者,也在現實生活中漸漸受到影響。星楷變得沉默了,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甚至有時候會在家裡對機器人管家沒來由地發脾氣。過去,他最喜歡在虛擬空間裡閒晃,現在卻好像連那裡都失去了意義。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是覺得,不快樂。
而另一邊,爸爸的公司運作得很穩定。
在媽媽離開之前,公司就已經請了專業的經理人來管理日常營運。爸爸雖然還是董事長,但實際上已經很少過問細節。公司業績年年穩定增長,業界對這位低調的董事長評價很好,說他把公司交到專業的人手裡,自己退居幕後是最明智的決定。
現在最讓人擔心的,是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哲民正往一個看不見的深淵走去。
只是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或者誰,能把他拉回來。
就在一切看似要這樣無止盡下去的時候,有一天,哲民接到了姑姑打來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