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淵十九年十月。
知棠閒適地靠坐在書房,手中把玩著一支狼毫,隨意翻著案上的兵書。
兵書上滿篇字,他卻一句也沒往心裡去。另一側,雲兒正埋頭奮筆疾書。
她的背影專注而安靜,與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形成鮮明對比。
就在這靜謐裡,一名小廝快步入內。
「王爺,夜衛司統領求見。」
知棠一挑眉,隨口道:「嗯?傳進來。」
(來看他乾妹妹的吧?)
門扉一開,陸昭步入,目光沉穩如常。
他只是對知棠微微頷首,隨即轉頭看向雲兒。
雲兒專注於筆下,絲毫不知有人進來。
知棠正要喊她一聲,卻被陸昭抬手制止。
於是,陸昭靜靜坐下,只安靜看著那低頭寫字的姑娘。
(真是太讓人動容了……)
知棠看著這場景,心頭忽然有些煩躁。
他手中狼毫一甩,「咻」的一聲,直射向雲兒桌旁的筆筒。
可這回失了準頭,狼毫偏了一寸,竟打在雲兒的手背。
「啊!」雲兒手一抖,墨暈開來,剛寫好的字全毀了。
她猛然抬頭,想怒瞪一眼,卻對上王爺的臉,硬生生把話吞了回去。
知棠也愣了下,尷尬摸了摸鼻尖:「呃……這回是真不小心。」
雲兒悶悶嘆了口氣,低頭收拾殘紙,剛起身準備換張新紙,卻撞上了正對面的一雙眼。
陸昭靜靜看著她,神情裡有一抹無奈,卻仍對她露出淡淡的笑意。
「統領你好……」雲兒立刻恭敬行禮。
陸昭聲音低沉卻帶著安撫:「雲兒,王爺不會在意這些小節。你自然就好。」
「喔喔……好。」她連忙點頭。
「怎麼?以前在東宮,被太子電得很慘吧?」知棠冷不防插了一句。
雲兒一怔,沉默不語。
陸昭也只是抿唇,沒有辯駁。
知棠眯了眯眼,笑意裡帶了幾分惡趣味。
(果然被本王說中了。)
「好了。」
他伸了個懶腰,隨口一甩,「陸昭,你是來找她的吧?」
「不是。」
「找我?」
「對。」
知棠愣了愣,正想再調笑兩句,卻見雲兒已主動收拾筆紙,抱在懷中。
「王爺,那奴婢先退下了。您與統領慢慢談。」
她識趣退場,書房裡只剩下兩人。
知棠靠在椅上,挑眉一笑:「陸昭……我是不是壞了你的好事?」
陸昭沉默,不接話。
知棠攤了攤手:「好啦,別擺臉色了。你今日來找本王,到底何事?」
陸昭眼神一沉,聲音冷冷落下: 「兵部尚書,趙湘岸……猝逝。」
知棠動作一滯,半倚的身子緩緩坐正,眸光也沉了下來。
「趙湘岸……怎麼死的?」
陸昭垂下眼,語氣不帶一絲起伏。
「死不瞑目。」
書房裡一瞬間靜得落針可聞。
知棠怔了怔,忽而低笑一聲,那笑意卻冷得徹骨: 「……真可憐啊。」
知棠盯著他,聲音壓得很低:「是不是你幹的?」
陸昭神情未動,語氣淡淡: 「若連這個都能算到,我是不是該去當國師,不必做什麼統領了。」
他語調平平,卻透著一絲冷意。
「我不過是事後諸葛。趙湘岸會走到這一步,我早知道……只是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出事。」
知棠眯起眼,仍狐疑不已:「真的不是你幹的?」
陸昭沉默片刻,才緩緩道: 「不需要我動手。」
他目光如刃,冷冷道: 「趙湘岸的本事,不是打仗,也不是衝鋒陷陣。他靠的,是『居中調和』——往上甩鍋,往下壓責。士兵怨聲載道,他就推給皇帝,朝堂催逼,他又壓回去。正因如此,他才能穩坐兵部。」
「可如今,上面沒人了。皇帝閉關,太子對他敬三分,眾人卻都看得清——朝局真正的中樞,就是趙湘岸。」
他聲音淡漠卻字字帶刀: 「當他成了唯一的擋箭牌,所有怨氣自然都砸到他身上。最會使喚人的人,最後也會被所有人算計。」
知棠聽到這裡,心底暗暗一凜。
(馬的,幸好不是我背這口鍋。)
可面上,他依舊吊兒郎當,冷笑一聲: 「哼,活該。」
然而夜深人靜時,他也不得不承認——當初自己被推上風口浪尖,那滋味跟趙湘岸下場,何其相似。
不同的是,太子比趙湘岸更高一籌。
趙湘岸再怎麼甩鍋,始終是「兵部主事」的形象。
而太子,卻能把刀借別人之手,自己站在「被迫選擇的大善人」的位置,博取口碑。
就算有人懷疑,他也能推給「局勢」與「大義」。
這份裝弱的權術,才是最陰險的。
知棠回想起自己被皇兄圈禁的一幕,心口冷笑。
(虧我當時還忠心耿耿,結果不過被當槍使。八個月了才想明白,真他可笑……)
陸昭忽然開口,聲音低沉: 「不過……可能也多虧王爺。」
知棠一愣:「啊?這跟本王有什麼關係?」
「西北那些兵對你忠心耿耿。年初聽說你被拔官,鄭副官斬首示眾……那一刀,幾乎是徹底點燃了底層的怒火。」
知棠挑眉:「所以你的意思是——趙湘岸,是被自己的人動手?」
陸昭只是淡淡搖頭:「不知道。只要知道他死了就行,其他,不是重點。」
知棠聽完,長長吐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仰頭盯著屋頂。 「唉……一群有心眼的人,玩不起啊。本王真他媽玩不起。」
他垂下眼,斜睨陸昭,笑得吊兒郎當: 「所以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是要提醒我?我早就是個草包王爺了?想讓我安慰自己『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嗎?」
陸昭神色不動,聲音沉冷:「不。是殿下有事,想要你居中協調。」
知棠眉梢一挑:「哦?」
陸昭道:「現在我軍與業國在隆州,卡在三分之二的位置。趙湘岸生前,曾私下和業國談判。他的意思是——既然打下了夢城,那就暫且駐守夢城。」
「但業國不要。」
陸昭眼神深沉
「如今已是十月,寒冬將至,敵軍兵力只會更兇猛……而趙湘岸又猝逝,這局面只怕要失控。」
知棠眯了眯眼,指尖有一下沒一下敲著桌案。
「所以呢?皇兄想叫我做什麼?講重點。」
陸昭凝視著他,一字一頓道:「殿下想問王爺,有沒有終止這場『過度消耗國庫』的方法。」
書房一靜。
下一瞬,知棠忽然笑了,笑聲清朗,卻帶著幾分涼意。
「明明自己心裡有答案,還要問我?」
他站起身,負手踱了幾步,最後轉過身,唇角勾起一抹無所謂的弧度: 「知道了。本王會去和業國協調,處理乾淨……畢竟,那些西北弟兄,只聽我的。」
陸昭看著他,眼神微動,心底竟生出一絲說不清的感傷。
——如果是從前的賀知棠,怕早就大手一揮:「打下來!」
可如今,他沉默八月,終於學會放手。
太子要的,不是勝利,而是休戰。
要他親口叫那些弟兄撤離夢城,去簽下人人唾罵的喪權條款。
而賀知棠,也終於明白——
隆州這塊爛地,守之不易,耗盡國庫,卻換不來實利。
與其硬撐,不如退到恬州。
那裡地勢好守,兵力不必無謂地填進風沙。
知棠靠在椅上,眼神漫不經心,笑容卻像刀子般冷。
「既然皇兄開口,本王自然得去一趟。」
他語氣隨意,仿佛只是要去京郊遊玩,卻把「西北」兩個字說得輕而重。
這一次,他不是被推上火爐的祭品。
而是要自己選擇,該怎麼打,該怎麼退。
靖淵十九年的風王,終於再度啟程。
只是這一回,帶著的,不再是少年意氣—— 而是看透棋局後的冷笑。
***
翌日下午。
雲兒如往常一樣寫完王爺的行程,雀躍地去找王妃討賞。 誰知王妃神色平靜,卻拋下一句晴天霹靂:
「阿蒲,王爺三日後要赴西北。」
「啊?」雲兒手一抖,筆差點掉地上,「西北?那……那我呢?」
王妃笑吟吟看了她一眼。 「你不是王爺的書案宮女嗎?自然要隨行,記錄行程。」
「……」
雲兒當場僵住,腦子裡只剩下一句話在回響:(完了。)
她一輩子都在京城長大,最遠不過是去過皇家牧場。
結果這回——竟要被派到西北?!
西北啊! 腦中立刻浮現一望無際的雪原,北風呼嘯,冷得能把人直接凍成冰棍。
她甚至腦補出自己一出營帳就「咔嚓」被寒風封成冰雕,還要被人拖去角落立著當標本。
(不要啊!全是臭男人!還聽說冷得能把鼻涕凍成冰柱!)
她小心翼翼地問王妃:「王妃娘娘……奴婢、奴婢一定要去嗎?」
王妃愣了片刻,隨即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語氣堅定: 「加油!放心,會給你出差加給的!」
雲兒:「……」
(有錢加給又怎樣?!難道銀子能擋寒風嗎?!)
她哭喪著臉,心裡滿是委屈: (命苦啊……我是來當宮女的,不是來當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