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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怎能這樣,他們怎能――
韻心越想,心裏越像一張缺了腿的桌子,怎麼也擺它不平。他們居然否認肚子裏的骨肉是杜家的,並且一口咬定,這是『姓丁的孽種』。她一張嘴鬥不過他們,索性三緘其口,然而一沈默,他們更繪聲繪影起來了。
若真是浩明的骨肉,倒也心甘情願,偏偏他們却污蔑浩明的清白。為此,她更因懷孕而痛苦。
爲什麼當時沒勇氣把孩子打掉?為什麼?
家裏冰冷的厲害,就像監獄;不見天日的、佈滿厚厚的塵埃以及蒼白的蜘蛛網的監獄。她是囚犯,戴著枷鎖的女囚。婆婆那銳利而又充滿鄙夷的目光,就是錐心鞭撻。文誠更是囂張,經常徹夜不歸。然而最令韻心難以忍受的是文誠的粗魯。他甚至當著她的面,從口袋掏出散發低俗香味的手帕吸引她注意,還誇張地找出一根髮絲。
『哇!妳瞧!這麼長的頭髮,妳看過沒有?』
她生氣的話,可就正中他激怒的詭計,然後他可藉著爭吵,再給予她更多的侮辱。她突然想到,她多麼需要一位溫柔多情、令人折服的男人。
扭過頭去,眼不見為淨。她只等待,跟正在生長的、罪惡的骨肉,早日分開。倒是阿珠並未受他們影響,仍然找機會同她講話。阿珠有一次却正經八百地對她說:
『太太,我好佩服妳這種「羅密歐與茱麗葉」的精神。』
『什麼?』她有點哭笑不得。
『我的意思是說,愛情至上愛情第一,太棒了!』
愛情至上?愛情第一?韻心想,對她來講,再沒有比這更大的諷刺了。如果當時忍住寂寞,不糟蹋自己的童貞,……唉,談到『如果』就已經太遲了。
韻心坐在客廳,注視電視的新年特別節目,就這麼想著,心裏益發不平起來。婆婆出去拜年,文誠打除夕就打牌去了,而阿珠也回宜蘭家鄉,只留下她一個人看家,這算什麼年呢?
冬天的陽光像隻溫暖的手,召喚著人出去,接受無私的擁抱。
巷內傳來爆竹響亮的聲響,像揭開了新年歡慶的瓶蓋,空氣中注滿了誘惑著人出去的氣氛。
此地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韻心回到臥房,收拾衣物。打開抽屜,將衣物收拾妥當,却又覺少了什麼。她這才想起,信早給交誠撕了。但她立刻又發現,那塊小鐵片和小貝殼仍躺在抽屜裏面,她像碰見老朋友一樣,欣悅地把玩著小鐵片,並且將維納斯誕生的小貝殼,當做廢物,丟入字紙簍。
電視機響出喧鬧的『迎春曲』,在客廳跑來跑去,此刻聽來,彷彿動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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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淒冷的海島的天空,沒有絢麗的雲霞,沒有光明照耀的太陽,只有那沈沈的陰黯,壓迫著浩明沉寂的心靈。他信步走向碉堡,順便查哨,遠遠就發現衛兵離崗哨很遠,面向著蒼茫大海。遠海有一般大貨輪,彷彿泊在那兒,動也不勤,只是裝飾著無聊的海天。浩明走過去,正想將他喚回崗哨,却發現衛兵的臉頰,爬了閃著微光的淚水。仔細一瞧,竟是林全良。
林全良看見他,連忙舉袖拭去淚水,立正行禮:
『輔導長好!』
『怎麼了?』浩明說:『大丈夫,淚不輕彈。』
『今天是年初一,我很想家。』
『你還有家好思念,我可只有國家呢!』浩明用勁摟摟林全良的肩,安慰他:『想想看,你正在保衛她們。堅強起來!』
『是啊,我就快辦理退伍了!』林全良天真地、高興地笑了。
浩明也陪他笑著,笑聲讓風揚得高高的。然而常駐內心深處的一個人影,又不安靜了。
有幾次,新年都是在周家歡度的,那曾經給予他日夜夢想的『家』的溫暖。如果在家,是否正在撿紅點抑或打拱豬呢?韻心一捉到豬,總會神經兮兮地大叫,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韻心是否還這麼愛笑?
浩明沒有再說話,迎著海風,在想如何使自己不感傷不痛苦?但他困惱地甩甩頭,找不出一個理由。他一如被推入記憶的深坑,跌得遍體鱗傷,摸索著四周凹凸不平的岩壁,掙扎著要爬出坑外,却倍感衰弱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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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哪有大年初一就回娘家的?』母親拉開門,看見女兒,驚喜萬分。可是母親立即發現女兒腳旁擱放的手提箱,喜悅一下子全給憂慮取代了。『文誠呢?他沒陪妳?』母親探探頭,巷內不見文誠人影,只有幾名頑童蹲在地上,一手摀著耳朵,一手拿著香正準備點燃鞭炮。
母親幫女兒提起衣箱,護著女兒進屋子。巷內忽的響起一聲驚心的爆竹聲,害她心頭緊抽了一下。她想,這次恐怕很棘手。
『這次,我真的死也不回去了。』韻心才進門,心頭一酸,淚水便決了堤一樣,靠在母親的肩上傷心欲絕的放聲大哭,好像心中壓抑著太多太多的委屈。
日夜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女兒的哭聲就如同刀刃一樣,在她心頭割劃。母親心裏痛苦極了。但她不能表現出來,她必須堅強,好讓傷心的女兒依靠。
母親溫柔地輕拍女兒抽搐起伏的背,安慰著:
『受了什麼委屈,儘管告訴媽。』
她立即想起浩明。這件事,真錯了嗎?
女兒凸隆的肚子挺頂她的腹部,她扶著女兒,益發為女兒身心承受的壓力而感到同情與自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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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心接了電話,說聲『請等一下』,搗住電話筒,向母親使了使眼色,低聲說:『文誠他媽。』
母親小心翼翼地接過電話筒,就像那是極易受到傷害的嬰孩。她意味深長地看韻心一眼,韻心任性地甩開頭,一副不屑的臉色。
『恭喜啊,親家母。』母親提高聲調,聽起來很不自然。
『有空過來玩嘛!』那一邊試探著。『韻心是不是回去了?』
『是啊,我叫她來聽電話。』
韻心一聽,立即起身回房,碰一聲關上房門。
『不必了,真是不好意思。我說了她兩句,沒想到她就……』
『是啊,這孩子還不懂事,親家母開導開導她是應該的。』
『我看,過兩天叫文誠去接韻心,妳說好不好?』
『好好。妳來坐坐嘛!』
『一定一定。』
母親惘然一陣,才掛上電話筒。聽親家母的口氣,並不像韻心所講的那麼寡情。韻心是杜家的人了,她終究要回去的,她怎麼老想不開呢?也難怪杜家生氣,結婚都這麼久了,怎還留著浩明的信呢?這孩子真是——
韻心肚子裏的孩子,該不會是浩明的吧?
她很想問個明白,但這是問不得的,如果連母親都不相信女兒,女兒會怎樣呢?尋短?尋短!這兩個字像針一樣,猛然戳了她心頭兩下。
『學心,你最近有沒和浩明聯絡?』她問。
『這小子不知怎麼回事,無緣無故地就不跟我連繫了,而且認識的人也都不知道他在哪裏?』
『哦。』
『媽,怎麼會突然問起浩明?』
她一陣臊熱,以爲學心洞悉她的心意。但她立即發覺,學心的神情絕無心機,這才放心地答說:
『他很久沒來家裏了,所以問一問。』
學心既然這麼講,那韻心應該沒再見過浩明才對。浩明這孩子,倒是挺有決心的。母親想起以往的種種,覺得浩明確是不錯的青年。(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