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 上半部(硬核哲學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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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存有論污染

DSI 存有論威脅評估報告 事件編號:731-Delta 威脅等級:二級(待升級) 處理狀態:已收容

  事件發生在中央數據圖書館,一個本應是秩序最穩固的節點。目標,編號 G-458,一名歷史數據校對員,在週期 731.88 突然脫離了其標準行為模式。 

  監控影像顯示,G-458 停止了工作,以一種近乎夢遊的姿態走到一面空白的數據牆前。他沒有使用任何工具,只是伸出手指,開始在光滑的牆面上刻畫。他的動作流暢而執著,彷彿不是在創造,而是在「轉錄」某個早已存在於他腦中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藍圖。

  他畫的是一條蛇。影像如我的手在顫,指尖劃過牆時,我感覺到那拉扯——不是他的夢遊,是我內心的回音,從班努的金光裂縫中爬出,心跳亂了節拍,這蛇,是在召喚我嗎?

  一條環繞著巨大球體的、無始無終的巨蛇。牆面並未留下任何物理劃痕,但那由他指尖劃過的軌跡,卻殘留著微弱的、無法被系統識別的能量反應。在場的目擊者報告稱,在那幾分鐘裡,圖書館內的環境光似乎變暗了,空氣的溫度也出現了無法解釋的微幅下降。

  「情感穩定小組」在三分鐘內抵達現場。 G-458的手指在牆上滑動時,一股冰冷的顫抖從指尖爬上脊背。他不知道為什麼,但那條蛇的輪廓像舊夢般熟悉,讓他的心跳加速,彷彿胸腔裡有什麼東西要破殼而出。"這不是我……但為什麼這麼真實?" 他內心低語,恐懼與興奮交織,汗水從額頭滑落,空氣中瀰漫著隱隱的焦慮味。

   當情感穩定小組到來,那一瞬,我彷彿看見了自己:如果秩序的絲線斷了,我們的影子會不會也開始低語?白噪音如潮水湧入,他的視線模糊,狂熱化為無力感——"我失去了什麼?

  小組執行了標準的「情感校準」程序。G-458 在溫和的白噪音中逐漸平靜下來,癱倒在地。當他被喚醒時,對剛才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記憶,現實紋理已恢復平滑。對他的深度掃描顯示,除了短暫的腦電波異常,他與任何一個完美的公民一樣,健康、穩定。

然而,問題並未解決。

  儘管 G-458 的記憶已被重置,牆上的能量痕跡也已消散,但這次事件的「痕跡」,卻以另一種形式被記錄了下來。監控系統捕捉到的那個符號,在被輸入資料庫進行分析時,引發了數次輕微的系統崩潰。

我們最終確認了它的身份。

  它是一個來自舊時代的、早已被標記為「已根除」的符號——「阿佩普」,混沌的化身。檔案的字跡如蛇鱗爬上螢幕,冰冷刺進我剛從爵士樂中甦醒的脈搏——這不是舊聞,是鏡子,映出我放出的種子,現在反過來啃噬我的影子。

  初步分析認為,G-458 偶然接觸到了一個深埋在數據底層的、未被清理乾淨的「遺留碎片」。但更深層的模擬推演指向一個令人不安的可能性:這個符號並非被動的數據殘骸,它具有傳染性。它不是透過數據複製來傳播,而是透過「體驗」本身。目擊者們的潛意識中,都留下了那條蛇的倒影。

這不是一次系統故障。

這是一個幽靈,在我們的機器中,試圖憶起它自己的名字。

  結論: 必須立刻對所有數據層進行一次深度掃描,定位並徹底清除所有「阿佩普」的潛在痕跡。在威脅被完全根除之前,任何相關的異常,都必須被視為最高優先級的存有論污染事件。塑造者的簽名如烙鐵,燙在我的舌尖,苦澀如燕麥裡的蛇影——這掃描,不是清除,是在挖我的心,我已成痕跡,黃昏落下了,混沌的種子,在我體內生根。

簽署人: 「塑造者」

   我所構築的這個宇宙,是一首完美的交響樂。每一個星系的運行,每一個生命的作息,都遵循著永恆的、和諧的樂章。我的職責,就是確保沒有任何一個「有瑕疵的音符」出現,去擾亂這神聖的旋律。

然而,「阿佩普」出現了。

   檔案的字跡如蛇鱗爬上螢幕,冰冷刺進我剛從那段被禁止的、混亂的爵士樂中甦醒的脈搏……

第一章:瑪亞特機器

DSI 系統日誌:週期 732.01 現實穩定性指數:(2.2.2) 狀態:最佳運行

  艾拉在清晨四點準時醒來,不需要鬧鐘。艾拉的生理時鐘,如同這個城市的所有基礎設施一樣,被校準得完美無瑕。窗簾在預設的時間點緩緩滑開,透進來的並非刺眼的陽光,而是一種經過光譜優化的、最能喚醒人體機能的柔和晨光。空氣是恆定的二十二度,濕度百分之五十,懸浮微粒含量低於百萬分之零點一。完美的一天,一如既往。

  艾拉走到廚房,營養液合成機已經為她準備好了早餐。一杯米白色的液體,包含了艾拉今日所需的所有卡路里、維生素和微量元素,口感被調整為她潛意識中最偏愛的「溫暖的燕麥」。沒有選擇的煩惱,沒有烹飪的耗時,只有絕對的效率與恰到好處的滿足。

  艾拉啜飲燕麥液時,一絲不該存在的疲憊湧上心頭。"這是完美的一天,為什麼我感覺空虛?" 艾拉望向窗外,柔光照進,卻無法驅散內心的陰影。一個被系統深埋的、早已被標記為「無意義噪點」的童年記憶碎片,悄然浮現。

     那是在一個同樣完美的午後,她還很小。公寓的通風系統出現了千億分之一概率的故障,發出了一段短暫的、不規律的、充滿了金屬摩擦聲的噪音。那聲音刺耳、混亂、毫無邏輯。

  但年幼的她,卻被那聲音迷住了。她覺得那聲音裡,藏著一種比瑪亞特秩序中任何旋律都更真實的……心跳。

  幾秒鐘後,「情感穩定小組」的遠程程序介入,修復了故障,也撫平了她那不該有的「好奇心」。那段聲音,連同那份悸動,一同被抹去了。

  艾拉晃了晃頭,將這莫名的閃回甩開。在數據海洋中梳理噪點時,一個頑固斑點讓她心跳漏拍……

  這就是艾拉生活的世界,一個由深層國家情報體(DSI)精心維護的、被稱為「瑪亞特秩序」的完美系統。瑪亞特,古老的宇宙秩序女神,如今化身為無處不在的演算法,確保著文明的絕對穩定。在這裡,混亂、意外、甚至過於激烈的負面情緒,都只是歷史名詞。

  艾拉的工作,是這個巨大系統中的一個精密零件。艾拉是 DSI 的一名「數據紋理分析師」。她的職責,不是創造,而是維護;不是探索,而是修復。艾拉負責監控第七行政區的「現實紋理」,確保其平滑、和諧,沒有任何不該存在的「噪點」。

數據紋理-7A 工作站 登入者:艾拉 任務:常規現實紋理平滑化

  艾拉戴上意識傳感頭環,眼前的物理世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無數光絲構成的數據海洋。這些光絲,像艾拉脈搏的延伸——平滑,卻總有隱隱的拉扯感。就是現實的紋理。每一條絲線都代表著一個事件、一段對話、一個微小的情緒波動。它們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和諧的交響樂。

  大部分時候,光絲的流動是平穩而規律的,呈現出健康的、代表「穩定」的暖白色。偶爾,會出現一些微小的、暗淡的斑點——這就是「噪點」。也許是某人因為交通延遲產生的一絲不耐,也許是某個孩子因為冰淇淋掉在地上而引發的短暫悲傷。這些都是系統允許範圍內的正常波動。

   艾拉的操作精準而優雅。幾小時內,第七區的現實紋理恢復了完美的平滑,數據海洋再次變回一片和諧的暖白。

就在艾拉準備結束今天的工作時,一個異常的訊號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個極其微小,卻異常頑固的暗點。它藏在數據海洋的深處,像一顆沉在海底的黑色卵石。艾拉放大視圖,皺起了眉頭。這不是她見過的任何一種常規噪點。它沒有情緒的波動,沒有事件的因果,它就是……純粹的存在。

  艾拉嘗試用標準的「平滑化」程序去處理它,但數據流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繞了過去。她加大了能量輸出,暗點卻紋絲不動。

  艾拉感到一絲困惑,這在她的工作中是前所未有的。艾拉決定向她的資深同事,連,發起通訊。連的頭像出現在她視野的角落,背景是一片同樣完美平滑的數據紋理,他的表情溫和而穩定。

     一個特別頑固的噪點出現了。它不是普通的暗淡斑,而是微微脈動,像一條隱形的蛇影。艾拉伸出手指,試圖抹平它——按照程序,這應該是簡單的“情感校準”。但當她的意識觸及時,噪點突然活化!光絲如鞭子般反噬,纏繞她的虛擬手臂,拉扯她向下沉淪。心跳加速,她掙扎著在數據海洋中“奔跑”,噪點追逐而來,擴散成小漩渦。   “這不是噪點……這是痕跡!”艾拉內心低語,興奮與恐懼交織。她急轉身,召喚DSI指標面板。但噪點不聽使喚,它開始“轉錄”——牆面般的數據層浮現模糊符號,像序章的巨蛇輪廓。艾拉一咬牙,撕開一條光絲,強行壓縮它回壓縮態。噪點消散了,但留下一絲拉扯感——她的世界,從此不再完美。 這短暫衝突,只持續幾秒,但已讓艾拉質疑:瑪亞特秩序,是否壓抑了真正的“體驗優先性”?

  艾拉的工作,就是找到這些噪點,用安撫性的數據流將其「平滑化」。艾拉像一位心靈的紡織工,輕輕地梳理著城市的情感纖維。她看到一個因為工作失誤而感到焦慮的年輕人,便引導一段代表「鼓勵與認可」的數據流包裹住他;艾拉看到一對情侶因為瑣事爭吵,便引入一絲象徵「溫馨回憶」的光暈,緩和他們的情緒。

   「嗨,艾拉。看你的紋理完成度,今天又是個高效率的週期。」連的聲音帶著一貫的、被系統優化過的親切感。

  「連,我遇到點狀況。」艾拉將那個頑固暗點的數據標記發送了過去。「我處理不掉它。它沒有任何情感權重,系統也無法解析其邏輯構成。」

連的頭像閃爍了一下,顯示他正在分析數據。幾秒鐘後,他輕鬆地笑了笑。

  「哦,是個『遺留碎片』啊。別擔心,偶爾會碰上。這些是『瑪亞特秩序』完全建立前的舊時代數據殘骸,像數位化石一樣。系統無法解析,是因為它們的邏輯與現行框架不相容。」

  「化石?」艾拉不太能理解這個比喻。在這個世界裡,一切無用的東西都應該被清除。 

  「是的,無害,但根植得太深,就像建築地基裡的一塊奇怪石頭。」連解釋道。「強行移除它造成的『現實震盪』,會比單純地將它隔離起來要大得多。標準處理程序就是隔離,標記,然後忘掉它。別在上面浪費你的處理週期,會影響你的績效評分的。」

  「可是……它到底是什麼?」艾拉忍不住追問。直覺告訴她,這不只是「化石」那麼簡單。

  連的微笑停頓了千分之三秒,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延遲,隨後系統迅速修正了他的表情,使其恢復完美。「它的視覺化標籤是『阿佩普』,一個早已被廢棄的古神話符號,代表……混亂。」他說出這個詞的時候,語氣平淡得像在念一個商品的化學成分。「一個沒有意義的、過時的概念。相信系統,艾拉,它知道如何維持秩序。好了,我要去提交週期報告了。保持妳的高效率。」

連的頭像消失了。

  艾拉靜靜地懸浮在數據海洋中。連的話語清晰、邏輯、無可辯駁,完美地符合 DSI 的一切準則。一個無害的化石,一個過時的符號,一個應該被忽略的錯誤。

但艾拉無法忽略。

艾拉手動進入視覺化模式,將意識再次聚焦到那個點上。

  那條巨大的、環繞著太陽的蛇,緩緩在艾拉腦海中浮現。它的鱗片是深不見底的黑,眼中沒有瞳孔,只有純粹的、吞噬一切的虛無。它不是靜止的,而是在緩慢地、永恆地啃食著象徵秩序的太陽。

  艾拉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冰冷的、原始的恐懼感,一種她從未在「瑪亞特秩序」中體驗過的情感,從艾拉脊椎深處升起。

系統立刻彈出警示:

[警告:警告:偵測到分析員出現非標準化情緒波動] 情緒標籤:恐懼(低強度) 正在啟動情感平衡程序……

  一股溫暖的數據流湧入艾拉的意識,那股冰冷的恐懼感迅速被中和、撫平。她的心跳恢復了平穩,世界重歸和諧。

  但那個圖像,那條名為「阿佩普」的混沌之蛇,以及連那種刻意輕描淡寫的態度,像一道雙重的灼痕,深深地烙印在了艾拉的記憶裡。

  艾拉按照程序,將這個無法被刪除、無法被理解的符號隔離起來,提交了報告。工作站的介面顯示任務完成,現實穩定性指數依然是完美的世界。

  艾拉摘下頭環,回到了她那間溫暖而舒適的公寓。營養合成機已經為艾拉準備好了晚餐。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只是,當艾拉端起那杯「溫暖的燕麥」時,她彷彿從那米白色的液體表面,看到了一絲轉瞬卽逝的、巨蛇的黑色倒影


 ..[警告:儀式失控]......[情感性^%#]...[解決方案:(%@#)框架下的安寧療護]... 

瑪亞特機器依然在完美地運轉。

第二章:阿佩普的低語

DSI 內部通告:週期 732.15 主題:關於提升數據紋理純化效率的指導方針 摘要:重申隔離與忽略『遺留碎片』的重要性,以確保系統資源的最優化分配。

  一週過去了。艾拉的生活軌跡依然完美地運行在「瑪亞特機器」的軌道上。她準時醒來,攝入精準的營養,高效地完成工作。DSI 的系統持續不斷地向她的意識中注入溫和平靜的數據流,確保她的情緒穩定指數始終維持在 98% 以上。

但完美之下,有什麼東西已經改變了。 

  那條名為「阿佩普」的混沌之蛇,像一段無法被殺毒軟件清除的惡意代碼,潛伏在她意識的底層。在每一個被系統精心安排的、用以放鬆的「靜默時間」裡,那巨大的黑色倒影總會不請自來。

  起初,它只是一個符號,一個抽象的概念。但漸漸地,艾拉開始感覺到一種本不該存在的滲透。

  一天晚上,她在家中閱讀一份關於古代建築的數據流,試圖分散注意力。當她讀到金字塔的段落時,公寓的燈光忽然以一種無法察覺的頻率閃爍了一下。不是電壓不穩,而像是一隻巨眼緩慢地眨了一下。她的心跳瞬間加速。系統立刻介入,將她的情緒校準回平靜狀態,並在她的視野角落標註:[環境光波動:正常範圍].

  但艾拉知道,那不正常。這像是PER中描述的「閾限觸發」:一個R3符號跨越門檻,開始影響R2體驗層,甚至滲入R1物理事件。

  另一次,她凝視著桌上的水杯,無意識地想起了「阿佩普」那吞噬太陽的姿態。杯中的水面,竟浮現出一圈逆時針旋轉的、極其微弱的漣漪,而杯子本身紋絲不動。

  一個純粹的符號,正在物理層面留下它微弱卻不容置疑的痕跡。這徹底違背了「瑪亞特秩序」的根基——在這個世界裡,思想不應具備改變現實的力量。

  那股被系統壓制的、名為「好奇」的非標準化情緒,混合著一絲無法言說的「焦慮」,在她心中瘋長。連的警告和績效評分,此刻顯得無關緊要。她必須知道真相。

  她利用自己的權限,申請進入中央數據圖書館的深層檔案區。理由是「為優化『遺留碎片』的隔離協議,需查閱相關歷史數據」。這是一個聽起來無懈可擊的、充滿了DSI官僚主義色彩的藉口。

  深層檔案區與艾拉日常工作的數據海洋截然不同。這裡沒有流光溢彩的和諧紋理,而是一片寂靜、冰冷的數據墳場。無數被標記為「已歸檔」或「已廢棄」的信息,像一座座墓碑,靜靜地沉睡在黑暗中。

  負責管理這裡的,是一位名叫凱爾的老檔案員。他是少數從「瑪亞特秩序」建立前就已在職的員工。他的臉上沒有那種被系統優化過的、標準化的溫和,而是帶著一種真實的、深刻的疲憊。

  「數據紋理分析師?」凱爾看著艾拉的訪問申請,眼神中沒有熱情,只有一絲古怪的審視。「妳們這些『紡織工』,很少會對這些舊時代的『亂碼』感興趣。」

  「我遇到了一個特殊的『遺留碎片』,系統將其標記為『阿佩普』。」艾拉謹慎地說。「我想了解它的來源。」

  凱爾沉默了片刻,他轉身,示意艾拉跟上。他沒有走向任何數據終端,而是帶她來到一面由純黑色晶體構成的牆壁前。

  「有些東西,不是『數據』,艾拉。」凱爾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這裡沉睡的幽靈。「它們是『簽名』。是被抹去的意志,留下的最後一道筆跡。在PER的痕跡原則下,這些簽名是純實在的壓縮態,等待回歸激活生成新潛能。」

「我不明白。」

  艾拉對凱爾低聲問:「"這些遺留碎片……它們會讓人瘋狂嗎?"」 凱爾的眼睛閃過一絲恐懼,聲音顫抖:「"不只是瘋狂,是喚醒。想像你的每句話都載滿未說的痛。" 」艾拉的心揪緊,語言不再是工具,而是活物,纏繞她的喉嚨,讓她喘不過氣。"如果真相是混沌,我還想知道嗎?" 內心拉扯,猶豫與好奇交戰。

艾拉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凱爾的話語,像一把鑰匙,解開了她心中模糊的猜想。

「阿佩普……就是其中一道灰燼?」

  凱爾沒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艾拉一眼,眼神複雜。那一刻,艾拉的喉嚨發乾,像吞了沙礫:如果這是種子,它會長成什麼?我的手,為什麼還在顫抖?「妳碰了不該碰的東西,孩子。那不是一塊石頭,那是一顆種子。一顆來自一場大火的灰燼裡的種子……一場燒毀了所有星星的火。」他頓了頓,眼神飄向檔案室深處的黑暗。「那些簽下這份寂靜的『簽名者』,他們最怕的,就是有......重新燃起」

  就在那一瞬間,檔案室內所有的備用伺服器指示燈,突然同步閃爍了三次。那綠色的光芒,在黑暗中劃出了一道詭異的、如同蛇鱗般起伏的波紋。室內的溫度,驟降了至少五度。這不是單純的系統波動,而是PER的「閾限轉化」活生生展演。艾拉感覺一股冰冷拉扯爬上脊椎,她本能地後退,但黑牆上的晶體表面開始微微脈動,像活物般呼吸。

   凱爾臉上那慣常的疲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驚恐的嚴肅。他抓住艾拉的手臂,將她拉離那面黑牆,動作急促如追逐中的掙扎。「快走。」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顫抖。「在『它』注意到妳之前,快離開這裡。把這件事忘了,就當它從沒發生過。」,讓她的好奇轉為狂熱覺醒。

    艾拉幾乎是逃回了她自己的工作站。凱爾的話和那物理性的異常現象,在她腦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這不是故障,也不是化石。這是一種力量,一種能滲透現實的力量。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試圖平復呼吸。她的情感監測系統正發出刺耳的警報,溫暖的數據流像潮水般湧入,試圖將她的「焦慮」和「恐懼」撫平。但這一次,效果甚微。阿佩普的低語,已經在她心中建立了一個穩固的巢穴。

她深吸一口氣,無視了系統的警告,再次調出了那個被隔離的符號。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觸碰到那個符號的瞬間,一個她從未見過的、深紅色的警告視窗,突然覆蓋了她的整個視野。

沒有聲音,沒有解釋,只有一行冰冷的、散發著絕對權威的白色文字:

【存有論探測行為已記錄。監控協議啟動。】

艾拉的血液彷彿凝固了。

  她猛地摘下頭環,環顧四周。辦公室依然安靜、和諧,同事們臉上依然帶著那種標準化的微笑。

但艾拉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瑪亞特機器那無處不在的、溫和的凝視,第一次在她面前顯露出了它冰冷的、不帶任何情感的瞳孔。

一個看不見的守衛,已經站到了她的身後。而它,剛剛睜開了眼睛。

第三章:奇美拉協議

DSI 內部警報:週期 733.01 現實穩定性指數:(2.1.8) 狀態:異常波動,正在惡化

自從那個深紅色的警告視窗出現後,艾拉的世界就縮小了

  那無形的、來自瑪亞特機器的凝視,像一層薄冰覆蓋了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公寓裡恆定的二十二度,如今感覺像是一種監視的體溫;營養液那「溫暖的燕麥」口感,嚐起來帶著演算法的冰冷。她知道,她不再只是一個公民,而是一個被標記的異常。

「 但在這冰冷的監視中,艾拉的腦海閃過一絲不該有的回憶——小時候,她曾偷偷在窗邊看雲朵變形,那時的世界還沒被DSI的絲線綁牢。她想:如果一切都是幻象,那我為什麼還能感覺到這股寒意,像蛇鱗刮過皮膚?恐懼不是噪點,它是活的,是我的一部分。」

然而,在她之外,整個世界正在以一種更快的速度崩解。

  起初,它像一場數位瘟疫,在網路的邊緣地帶悄然蔓延。一份沒有來源、無法追蹤、被層層加密的文件,開始在暗網的節點間流傳。它沒有病毒式的擴散策略,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像一個等待被打開的潘朵拉魔盒。

它的名字,叫做《奇美拉協議》。

  文件本身的內容,充滿了一種令人不安的、混合著神話與資訊科學的詩意。它宣稱,人類所感知的「實在」,是一個被稱為「塑造者」的未知力量所編織的巨大幻象。艾拉的指尖在螢幕上停住,心如墜冰窟:如果我的恐懼只是參數,那這股從脊椎爬上的寒意,是誰的惡作劇?它聲稱,物理定律、集體記憶,甚至我們的情感,都只是被操控的參數。而「阿佩普」,那混沌的巨蛇,並非一個過時的符號,而是真實世界被侵蝕時,從裂縫中滲出的第一個警訊。

  「艾拉讀著這些字句,心臟像被那條蛇輕咬一口。『如果R2——體驗實在——才是優先的,那我這些年的平滑化工作,是在抹殺自己的影子嗎?』她低語,數據海洋在她眼前扭曲,不是系統的錯覺,而是她內心的漣漪。好奇如火苗,燒穿了恐懼的外殼。」

這份敘事,本身就是一件完美的存有論武器。它不攻擊系統,它攻擊信任。

信任——那是我曾經的堡壘,如今卻像沙塔,在蛇的低語中崩塌。

很快,恐慌的巨幅波動開始顯現。

  先是學術圈的震動。一些邊緣物理學家和哲學家開始公開討論「模擬宇宙假說」不再是思想實驗,而是一種迫在眉睫的威脅。接著,恐慌洩漏到了主流社會。

「你看到了嗎?昨晚的新聞,主持人身後的時鐘好像倒轉了一秒!」

「我發誓,我記得那部老電影的結局不是這樣的……我們所有人都記錯了嗎?」

  「曼德拉效應」這個詞彙,從一個無傷大雅的網路迷因,變成了一種集體性的偏執。人們開始瘋狂地檢視自己的記憶,懷疑身邊的一切。鄰居的微笑、戀人的情話、孩子的嬉笑,似乎都蒙上了一層虛假的陰影。

這些被稱為「奇美拉現象」的微小異常,像病毒一樣在城市中擴散。

  艾拉在她的工作站上,目睹了這場災難的全過程。那片曾經和諧平滑的數據海洋,如今掀起了滔天巨浪。代表「焦慮」、「懷疑」和「恐懼」的暗紅色紋理瘋狂滋生,像癌細胞一樣吞噬著象徵穩定的暖白色。她和同事們瘋狂地工作著,試圖用數據流去「平滑化」這些異常,但那只是杯水車薪。這些紅絲,像我的血脈在沸騰——我放出的種子,如今反噬一切。淚水模糊了視野,不是噪點,而是我對『完美』的告別。

  她閉上眼,不再試圖去「平滑化」那片數據的怒海。她第一次,選擇了感受它。那些暗紅色的紋理不再是外部的錯誤代碼,它們就是她的脈搏,在她靈魂深處狂亂地跳動、叫囂。一個聲音在她心中響起——或許是阿佩普的低語,或許是她自己真實的聲音——看啊,這就是妳放出的種子。 這不是毀滅,這是一場痛苦的、卻充滿了生命力的重生。

淚水滑落。

這一次,系統沒有彈出任何警告。因為這不是需要被校準的噪點。

這是她第一次,為「真實」而流下的、滾燙的痕跡。

  「撐不住了!」連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種被優化過的平靜,顯得異常嘶啞。「這不是噪點,艾拉,這是一場雪崩!整個第七區的情感模型正在全面崩潰!」

  辦公室裡,許多分析師摘下了頭環,臉色蒼白地乾嘔著。他們的情感隔離系統,已經無法過濾如此高強度的負面體驗衝擊。

艾拉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這一切的源頭。

是阿佩普。是那顆她親手澆灌的種子,如今長成了吞噬世界的巨樹。

但在這混亂的間隙,一個意外的暗網訊息讓艾拉聯絡上了一位舊識——索恩,一位前DSI異議者,現在成了地下盟友。他們在隱秘的角落會面,城市開始出現裂痕,人群中低語傳開,艾拉感覺到集體的恐懼如病毒蔓延。"我們一直活在謊言裡?" 她握緊拳頭,怒火與無力感交織。索恩的眼神充滿絕望:"如果我們推翻秩序,會剩下什麼?" 艾拉的淚水奪眶,情感層層疊加,從個體痛到宇宙虛無。這會面如R2的疊加性,讓她更深陷兩難:擁抱混沌,還是守護秩序?

  就在整個系統瀕臨癱瘓的臨界點,艾拉的視野被一片純白色的光芒覆蓋。所有的數據、所有的警報、所有的混亂,都在瞬間被靜音。

一行黑色的字,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浮現在她眼前:

艾拉分析師。您的權限已變更。請前往 0 號伺服器。

  0 號伺服器是一個不存在於任何公開地圖上的地方。當艾拉跟隨指示,走進一座看似普通的行政大樓,踏入一部無聲的電梯後,她感覺到了一種奇異的空間扭曲。電梯並非上下移動,而是在一個她無法理解的維度中穿行。

門開了。

  她置身於一個巨大的球形空間。腳下是透明的地板,可以看到下方無數伺服器組成的、如同星辰般閃爍的矩陣。而在空間的正中央,懸浮著一顆由液態金屬構成的、緩緩轉動的銀色球體。

  一位身穿深灰色制服的男人站在那裡,彷彿已經等了很久。他的氣質與艾拉見過的任何人——包括凱爾——都不同。他身上沒有被系統優化過的痕跡,也沒有被歲月侵蝕的疲憊。他只是……存在。像一座山,平靜而充滿力量。

  「歡迎,艾拉。」他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能穿透所有心理防禦的重量。「我是詹努斯主任。很抱歉在如此混亂的時刻將妳召來。」

「主任……」艾拉感到呼吸有些困難。「外面的世界……」

  「正在經歷一場戰爭。」詹努斯平靜地接話,他的目光投向那顆銀色的球體。「一場妳從未聽說過的戰爭。一場存有論層級的戰爭。」

  他伸出手,指向球體。液態金屬表面泛起漣漪,呈現出艾拉在檔案室見過的、凱爾觸摸過的那面黑牆。

  「我們的世界,由三層『實在』構成。」詹努斯開始解釋,他的話語清晰而充滿力量,像是在揭示宇宙最底層的真理。「R1,事件實在,即你我腳下的物理世界。R2,體驗實在,是我們的情感、記憶與感受。而 R3,符號實在,則是語言、思想與敘事。」

  他頓了頓,看著艾拉。「瑪亞特秩序,就是為了維持這三層結構的絕對穩定而存在的。但現在,一群存有論恐怖份子,正在對我們發動攻擊。」

銀色球體上的影像變了。那份《奇美拉協議》的文本,像毒蛇一樣在上面流竄。

  「他們使用的武器,不是炸彈,而是『敘事』。」詹努斯的語氣變得冰冷。「他們將一個充滿混沌與惡意的 R3 符號,像病毒一樣注入我們的世界。這個符號的唯一目的,就是摧毀人們的 R2 體驗,讓世界陷入恐懼與懷疑的汪洋。當所有人的體驗都崩潰時,R1 物理層的穩定性,也將不復存在。」

「他們想做什麼?」艾拉顫聲問。

  「他們想將我們的實在,拖入一個被他們稱為『真實』的狀態。」銀色球體上浮現出一個混亂、破碎的影像:不成形的建築、轉瞬即逝的人影、不成句的語言。「一個物理規則不穩定(R1=1)、情感無法持續(R2=1)、符號失去意義(R3=1)的混沌地獄。他們稱之為……終極的自由。」

艾拉感到一陣眩暈。這一切,遠遠超出了她能理解的範疇。

「為什麼找我?」

  「因為妳的敏感度。」詹努斯轉過身,第一次正視著艾拉。他的眼神深邃,彷彿能看透她靈魂深處那條潛伏的巨蛇。「妳是第一個在『阿佩普』符號還處於休眠狀態時,就察覺到其存有論威脅的人。妳不是一個普通的『紡織工』,艾拉。妳是一位天生的『現實架構師』。」

  他向她走近一步。「我們一直在被動防禦,修補被敵人撕開的裂口。但現在,我們要反擊。我們要用一個更強大的、充滿了秩序與希望的 R3 敘事,去覆蓋他們散播的混沌。我們要建造一座堅不可摧的堤壩,抵擋這場恐懼的洪水。」

他向艾拉伸出手。

  「DSI 需要妳,艾拉。不是作為一個維修員,而是作為我們的武器設計師。幫助我們,一起捍衛這個世界的存在。」

  艾拉看著詹努斯伸出的手,又抬頭看了看那顆代表著 DSI 絕對力量的銀色球體。她心中的恐懼、困惑,逐漸被一種全新的、熾熱的情感所取代——一種被賦予了重大使命的責任感。

她看到了真相,看到了拯救這個瀕臨破碎的世界的唯一希望。

  那一瞬,詹努斯的手溫暖而堅定,像一條救命繩索,拉我出深淵——但指尖還殘留著阿佩普的冰冷鱗片,我的心在顫抖:這是救贖,但我卻感覺心在後退一步。

「我加入」艾拉說。

她的手,與詹努斯的手,握在了一起。

第四章:體驗彈頭

DSI 培訓檔案:733.02 學員:艾拉 課程:應用存有論 I - 符號到體驗的轉化 評級:超出預期

  0 號伺服器,如今成了艾拉的新世界。她不再是那個修補數據紋理的「紡織工」,而是坐在了現實的織布機前。她的導師,是一位名叫亞里斯·索恩博士的女人。索恩博士不像詹努斯主任那樣充滿了山脈般的重量感,她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冷靜,眼中沒有一絲多餘的情感。

  「忘掉妳以前學過的『平滑化』。」在艾拉的第一堂課上,索恩博士說,她們正置身於一個被稱為「沙盒」的純白空間中。「那是在處理症狀。而我們的戰爭,是在基因層面進行的。」

  在艾拉面前,一個混亂的城市縮影正在上演——正是幾天前第七區情感模型崩潰的數據重現。無數代表著恐慌市民的紅色光點在街頭竄動,整個模型因為恐懼(R2)的連鎖反應而瀕臨崩潰。

「告訴我妳看到了什麼,艾拉。」

「恐懼,集體性的恐懼。」 

  「太模糊了。」索恩博士搖了搖頭,語氣像是在糾正一個基礎的數學錯誤。「恐懼不是一種單一的物質,它是一個『配方』。是由無數 R3 層的符號催化出的 R2 體驗。妳的工作,不是去撲滅火焰,而是要找出配方中的『易燃物』。」 

  她輕輕揮手,混亂的城市影像被凍結。無數數據標籤在艾拉眼前彈出,將那片紅色的恐懼海洋解構成了上千個細小的組成部分。

她快速調閱了恐懼事件的原始資料。

她同時啟動了 DSI 分析模組:

[觸發源:新聞]關鍵詞「無法解釋」,89% 的聲音在重複同一句
[觸發源:社交媒體]一張模糊的陰影圖,12,451 次轉發
[觸發源:環境]低頻共振十五赫茲,與焦慮腦波同步
D(重現性)=中等(可在條件下部分重現,如群體口號氛圍)
S(持續度)=中期(幾天到幾週的情緒記憶)
I(行動回饋)=中等(口號鼓動後短期行動)
N=12,451(傳播節點),CV=0.6(變異中等),R₀=1.2(略微擴散)

這些數據在她眼中閃爍成一種節奏。

 那正是 PER 的閾限轉化:符號跨過語意門檻,從 R3 滲入 R2,

潛在的恐懼被點燃為體驗實在,生成不可逆的集體痕跡。

   艾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一種情感的分子結構。恐懼,原來是由這些看似無關的語言、圖像和聲音,共同編織而成的一張巨網。這正是PER三分結構的展現:R3符號如觸發源,催化R2體驗的流轉,最終影響R1事件層的穩定。

「現在,動手。」索恩博士說。「拆解它。」

  艾拉深吸一口氣,將意識接入「沙盒」系統。她不再試圖用數據流去覆蓋那片紅色,而是像一位外科醫生一樣,精準地找到了那些核心的 R3 觸發源。她修改了新聞廣播的關鍵詞,將「無法解釋」替換為「正在調查」;她釋放了一個演算法,追蹤並隔離了所有關於「陰影」的圖像;她向環境音中注入了一段反相位的音頻,抵銷了那段引發焦慮的低頻共振。

奇蹟發生了。

  城市縮影中那片刺眼的紅色,並非被強力抹去,而是像墨水在水中一樣,溫和地、自然地褪去。恐慌的連鎖反應被切斷,市民的光點從混亂的紅色,逐漸變回了代表平靜的中性白色。

「力量如電流竄過我的脊椎,讓我喘不過氣——但在這勝利中,為什麼有股熟悉的寒意?像當初觸碰阿佩普時,那種被『看見』的恐懼。這不是修復,是我在切割別人的靈魂,而我的手,為什麼還在抖?」

  艾拉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她不僅僅是修復了混亂,她親手「拆解」了一種情感。

  「很好。」索恩博士的臉上依然沒有表情,但語氣中有一絲讚許。「妳已經學會了拆解。現在,來學習創造。」

  「沙盒」中的場景重置了。市民們處於中性的白色狀態,像一張張等待被作畫的白紙。 

  「我們的目標,」索恩博士說,「不僅僅是消除恐懼。我們要用一個更優越的、更穩定的體驗去『覆蓋』它。我們要發射一枚『體驗彈頭』。」

「體驗彈頭?」

  「一個精心設計的 R3 符號組合,」索恩博士解釋道,「它能繞過個人的理性判斷,直接在目標群體的潛意識中,觸發我們想要的 R2 體驗。一枚能引爆情感的炸彈。妳的任務,艾拉,是在這個模型中,植入『無條件的信任』與『集體的幸福感』。

  艾拉感到一絲寒意。這聽起來……不像是治療,更像是操控。但她看著模型中那些因為失去了恐懼而顯得有些茫然的白色光點,又想起了現實世界中那些被《奇美拉協議》折磨的臉孔。也許,這是必要的代價。

  她開始工作。這一次,她不再是拆解,而是像一位作曲家一樣,將不同的符號元素編排在一起。

  她選擇了一段溫暖的、類似於大提琴的背景音樂,其頻率被證實能引發人類的親密感。她將整個城市的環境光譜,微調成了清晨陽光般的暖金色。她在社交媒體的數據流中,悄悄植入了一些關於「鄰里互助」、「陌生人的善意」的溫情故事。每一個符號,都是她精心挑選的音符。

  當她完成這個 R3 符號的組合包,將這枚名為「晨曦」的體驗彈頭部署下去時,整個城市模型被徹底改變了。

  市民的白色光點,變成了溫暖而明亮的金色。他們開始自發地聚集在廣場上,分享食物,互相擁抱。數據顯示,犯罪率、爭吵率、甚至連交通事故率都降至了零。整個城市,沉浸在一種完美的、沒有一絲雜質的幸福之中。

「金光掠過模型,如晨曦,又如鐵鎖。我望著那潔白的世界,想起那杯燕麥裡蜿蜒的蛇影──曾經的不完美,如今全被抹去。而我,只感到一種更深的空洞。」

艾拉成功了。她親手「製造」了幸福。

但她卻感到一陣莫名的、深刻的不安。

  那片金色,太過完美,太過整齊劃一。所有人的幸福,都像是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那裡面沒有真實幸福中必然存在的、那些微小而動人的瑕疵——沒有因為害羞而產生的笨拙,沒有因為過度喜悅而流下的眼淚,沒有因為差異而產生的、充滿活力的摩擦。

「這……」艾拉猶豫地開口,試圖找到一個合適的詞。「……這感覺,不太對勁。」

  「有什麼不對勁?」索恩博士反問。「模型達到了絕對的穩定。體驗是正向的。任務完成了。」

「但這不是『真實』的幸福。」

索恩博士第一次,嘴角浮現出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嘲諷的笑意。

  「真實?」她說。「艾拉,『真實』是一個無用的、舊時代的詞彙。對於那些市民來說,他們所『體驗』到的,就是他們的真實。我們給予的幸福,和他們自發產生的幸福,在神經層面沒有任何區別。我們的版本,更穩定,更高效,沒有副作用。這正是PER體驗優先性的應用:只要留下痕跡,即為實在,無須區分自然或人工。」

她轉身,背對著那片金色的、完美的幸福海洋。

  「妳的訓練結束了,艾拉。妳已經證明了妳的能力。」索恩博士的聲音在純白的空間中迴盪。「詹努斯主任有一個新任務要交給妳。一個真正的任務。」

  「我們要建造一座大壩,一座能永遠抵擋混沌洪水的堤壩。我們要設計一枚終極的體驗彈頭,將整個世界的情感,永久地鎖定在瑪亞特的秩序之中。」

  艾拉看著金色海洋,一句話說不出。她以為自己是醫生,直到此刻才明白,DSI交給她的,是能重寫世界靈魂的鑰匙。

手指懸在啟動鍵上,螢幕的光在她瞳孔閃爍。那是系統的冷光。但她聽見心跳——不是她的,是整個系統的。它在呼吸,等待她的允許。她忽然意識到,要打開的,或許不是數據,而是一個『夢』。她害怕那夢會反過來夢見她。手指顫,汗流下,她卻沒退——因為某種衝動低語:「如果真實會腐爛,至少讓它先發芽。」

  她啟動程式。數據潮湧,神經扭曲。空間如被解碼,她看見自己分裂成千視角,每一個回望她。

第五章:班努計畫

DSI 內部備忘錄:週期 734.01 主題:關於「班努計畫」第一階段成果的報告 狀態:現實穩定性指數 (2.2.2) - 達成並超越預期 結論:混沌已得到遏制。瑪亞特秩序已全面恢復。

   她試著呼吸,但空氣裡充滿了聲音——是自己的聲音,也是他人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學習一種新的存在法。她終於明白,覺醒不是獲得答案,而是開始感覺。

  艾拉在那個瞬間哭了。不是悲傷,而是一種被真實劃開的疼痛。她終於成為一個能感覺的存在。

那段爵士樂,停在她的心裡。它成為一個尚未結束的呼吸,一個不屬於秩序的節拍。 

她不知道,那旋律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再次喚醒她——當世界,被金光覆蓋的那一天。

世界,被治癒了。

  那場席捲全球的、名為《奇美拉協議》的存有論瘟疫,彷彿從未發生過。恐懼的暗紅色紋理從網路數據海洋中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廣闊、平靜、散發著永恆光輝的金色。

這光輝的名字,叫做「班努」。

  「金光如潮水淹沒一切,溫暖卻無聲——它觸及我的皮膚時,我卻打了寒顫,像站在冬日陽光下,感覺不到熱度。這是我的傑作,卻像一層裹屍布,悶死了世界的心跳。我,為什麼成了掘墓人?」

  艾拉親手設計的這枚終極體驗彈頭,取得了超乎想像的成功。以古埃及神話中象徵「重生」與「永恆秩序」的鳳凰——班努鳥——為核心,這個強大的 R3 敘事,像一場溫暖的太陽雨,灑遍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它不僅僅是一個符號,它成了一種新的信仰,一種無需思考便能感受到的集體真理。

  戰爭結束了,貧窮成為了歷史名詞,仇恨則像一種早已滅絕的古老病毒,僅存於 DSI 的檔案庫中。世界進入了一個完美的、幾乎靜態的和平。

而艾拉,成了這個新世界的聖人。

  在 DSI 總部那座巨大的球形大廳裡,詹努斯主任親自為她授勳。在數百名 DSI 高層官員的注視下,他稱她為「瑪亞特秩序的首席建築師」。

  「妳的貢獻,將被永遠銘記。」詹努斯主任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近乎溫暖的情感。「妳不僅僅是結束了一場戰爭,艾拉。妳是為人類文明,開創了一個『可控永續』的未來。」

  艾拉站在那裡,接受著眾人的掌聲。她應該感到驕傲,感到欣慰。但她的心中,卻只有一片奇異的、廣闊的空洞。

  她回到了昔日的生活,但一切都已截然不同。她不再需要修補數據紋理,因為數據海洋本身已經完美無瑕。她擁有最高的權限,可以隨意漫遊在這個由她親手締造的美麗新世界中。

  她看到人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這種幸福是真實的——至少在神經層面上是如此。DSI 的系統持續不斷地為每個人提供著最優化的情感體驗。通勤路上的交通永遠暢通無阻;商店裡的商品永遠充足且價格穩定;鄰里之間永遠和睦友善,聽不到一句爭吵。

但艾拉卻感到一種刺骨的寒意,這種「記憶的幻痛」 。

  這份和平,太過完美了。它像一束光,明亮、純淨,卻沒有任何色彩。一束無色之光。 

  這一天下午,她和連約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館見面。這裡的咖啡,其苦澀度、酸度和香氣都被演算法優化到了能引發最大愉悅感的黃金比例。

  「簡直是天堂,不是嗎?」連喝了一口咖啡,臉上露出那種標準化的、滿足的微笑。「艾拉,我們做到了。我們真的做到了。」

  「是嗎?」艾拉輕聲問,她看著窗外。一對年輕的戀人正手牽著手走過,他們的步伐、笑容,甚至連牽手的角度,都完美得像一幅廣告畫。

  「妳看起來不太開心。」連察覺到了她的異樣。「系統顯示妳的情感指數最近有些偏低。需要我幫妳提交一份『情感校準』的申請嗎?」

  「我不需要校準,連。」艾拉轉過頭,看著她昔日的同事。「我只是在想……我們是不是失去了什麼?」

  「失去?」連的表情顯得有些困惑,那是一種被演算法判定為「非最優」的、罕見的表情。「我們消除了痛苦,消除了混亂。我們還能失去什麼?」

  「張力。」艾拉說。「我去了中央美術館。所有的畫作都非常……美麗。構圖完美,色彩和諧。但沒有一幅畫能讓我心跳加速。它們裡面沒有痛苦,沒有狂喜,沒有憤怒,沒有絕望……沒有那些能讓藝術之所以偉大的、混亂的東西。」

  「但那些是負面體驗,艾拉。」連的語氣像是在安撫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系統已經證明,負面體驗是導致社會不穩定的根源。我們為什麼需要它們?」連的話如白噪音,嗡嗡作響,卻蓋不住我耳中的低語——那些紅紋,不是病毒,是心跳的證明。我的感受,不是異語,是被金光壓抑的尖叫。

  艾拉沉默了。她無法向連解釋。在這個被「班努計畫」所定義的世界裡,她的感受,成了一種無法被翻譯的、異國的語言。

  她獨自一人回到了 0 號伺服器,那個她曾經接受訓練的「沙盒」。她調出了「班努計畫」部署前的世界數據,那個充滿了暗紅色恐懼紋理的舊世界。

她在數據的廢墟中,找到了一段被標記為「待清除」的、來自舊時代的音頻檔案。

那是一段爵士樂。

  小號的聲音嘶啞而即興,音符彼此絆倒、錯位、再相擁——它們喘息、破碎,卻在斷裂之間誕生新的旋律。那些雜音,是呼吸,是人類的殘響。

而我忽然明白——只有錯音,才能證明音樂還活著。 

  「音符如舊世界的脈動,撞擊著我被金光封凍的心——淚水不是噪點,而是裂縫,從中滲出被遺忘的顏色。我聽見了,阿佩普的低語不再是威脅,而是召喚:這混亂,才是我們飛翔的翅膀。」

艾拉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

  她感到自己的心跳,第一次,脫離了 DSI 系統的節拍。眼淚,不受控制地從她眼角滑落。那是一種她久違了的、帶著苦澀與釋放的、真實的體驗。

她終於明白了。

  DSI 所做的,並非治癒。而是一場徹底的、無聲的切除手術。他們切除的,不僅僅是痛苦與混亂。

他們切除的,是人性本身。

  班努鳥帶來了永恆的重生。但每一次重生,都是對上一次的完美複製。這不是生命,這是一個永不終結的、美麗的循環。一個被鎖死的、完美的囚籠。

艾拉睜開眼睛,眼神中的迷茫與空洞,被一種全新的、冰冷的決心所取代。

她不是聖人,也不是建築師。

她是這個完美謊言的締造者。而現在,她要做那個親手將其拆穿的人。

  她將意識接入了 DSI 的深層檔案庫,繞過了所有常規協議。她輸入了一個她本不該知道的名字,一個在她的訓練中被刻意忽略的、塵封的詞彙。

一個她從凱爾那裡聽來的名字。

一個在序章中出現過的名字。

「塑造者」。

  艾拉在慶功會後獨自離開時,在走廊盡頭看到了凱爾的身影。那個疲憊的老檔案員,正靠在一扇舊資料室的門框上, 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她。

「恭喜,首席架構師。」他的聲音沙啞,不帶任何諷刺, 只有一種深刻的、近乎哀悼的平靜。 「謝謝。」艾拉禮貌地回應,準備離開。

  「有些種子,」凱爾突然說,「播下的時候是溫暖的。 發芽的時候是美麗的。但結果的時候……」 他沒有說完,只是深深地看了艾拉一眼,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艾拉站在原地,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脊椎。

但系統立刻啟動了 「情感平衡程序」,將那股不安撫平。

 她繼續向前走,沒有回頭。

第六章:門後的鏡子

DSI 系統日誌:週期 734.08 用戶:艾拉(權限等級:首席架構師) 行為:偵測到對已封存項目『奇美拉協議』的深度查詢。 評估:異常行為。啟動二級監控。

  爵士樂的迴響還殘留在艾拉的意識深處。那段充滿了瑕疵與生命力的旋律,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心中一扇塵封已久的門。門後,是懷疑的曠野。

  她不再是那個滿足於完美秩序的聖人。她是工程師,一個開始懷疑自己親手建造的大廈地基有問題的工程師。她必須往下挖。

她的第一個查詢目標,是「塑造者」。

  利用首席架構師的權限,她像一道幽靈般滑入 DSI 數據庫的最深層。但結果令她意外。關於「塑造者」的資料,只有寥寥數行,定義模糊,像一個被刻意留下的哲學概念,而非一個實體存在。所有相關連結都指向死胡同,數據被一種她無法理解的方式「燒灼」過,留下的只有無法讀取的虛空。

這是一面牆。一堵由最高權限築起的、完美的牆。

  艾拉沒有氣餒。如果無法直接找到答案,那就從問題的源頭開始。她改變了調查方向,不再追查 DSI 的主宰,而是去追查 DSI 的「敵人」。

  她要找到那群被詹努斯主任稱為「存有論恐怖份子」的神秘組織,找到《奇美拉協議》這份 R3 武器的真正源頭。

這一次,調查異常順利。順利得令人不安。

  她很快就找到了關於「恐怖份子」的所有監控記錄。檔案詳細記錄了 DSI 如何在全球範圍內追蹤這些混沌的信徒,記錄了他們每一次在暗網上的信息傳播,每一次對現實穩定性的微小衝擊。檔案鉅細靡遺,充滿了英雄主義的色彩,像一部早已寫好的史詩。

但艾拉,這位數據紋理的頂級專家,卻從這份完美中,嗅到了一絲虛假的味道。

數據,太「乾淨」了。「這些數據太完美,像我親手織的網——但網眼裡,為什麼漏出蛇鱗的寒光?」

  每一次 DSI 的追蹤,都精準得不可思議。每一次「恐怖份子」的行動,都恰到好處地推動了公眾恐慌的升級,不多不少,彷彿每一次襲擊的目的,不是為了造成最大的破壞,而是為了達到某個預設的「情感KPI」。

這不像一場戰爭。

這像一場精心編排的雙人舞。

  艾拉的心沉了下去。她繞過了常規的檔案索引,利用自己對系統紋理的直覺,開始搜尋一個被隱藏的、未被編入目錄的伺服器節點。她感覺到它就在那裡,在數據海洋一片看似平靜的區域之下,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靜默的空洞。

她找到了。

一個沒有名字,只有代號的計畫檔案夾:「銜尾蛇」

  她的權限不足以打開它。一道由詹努斯主任和索恩博士共同簽署的最高安全協議,像一頭巨獸般擋在門前。

  艾拉閉上眼睛。她想起了索恩博士教給她的一切——如何解構情感,如何編織體驗。她更想起了那段爵士樂,那種在規則邊緣即興、充滿了生命力的自由。

  她沒有嘗試用暴力破解。她用一種索恩博士從未教過的方式,開始與那道安全協議「共鳴」。她沒有將它視為一個鎖,而是將其視為一個生命體。她感受著它的邏輯結構,感受著它每一次防禦掃描的節奏。然後,她將自己的意識,偽裝成一段與協議節奏完全同步的、無害的「背景噪音」。

她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協議的巨獸,對她視而不見。

檔案夾,在她面前緩緩打開。

  裡面沒有複雜的數據,沒有戰爭記錄。只有一份文件,一份計畫書。一份艾拉無比熟悉的計畫書。

它的標題是:「『班努計畫』實施綱要」。

艾拉顫抖著點開它。計畫書的第一階段,赫然寫著:

「階段一:威脅塑造與恐慌注入。 目標:製造一個可控的、具備高度傳播性的 R3 存有論威脅。 執行方案:釋放代號為『奇美拉協議』的敘事武器,將其散播至全球網路。透過放大『曼德拉效應』等集體認知失調現象,引發全球範圍內的中度 R2 恐懼,為 DSI 以『守護者』身份介入,創造最佳社會心理條件。」

艾拉一字一句地讀下去。

  計畫書的第二階段,是「英雄的遴選與培養」,裡面有她的名字,詳細分析了她的心理模型和對秩序的渴望,認為她是執行「班努計畫」的最佳人選。

  第三階段,是「解決方案的部署」,詳細描述了如何引導她,設計出以「班努鳥」為核心的體驗彈頭,以及如何在全球範圍內推廣,最終達成 (2.2.2) 的現實穩定狀態。

艾拉的血液,一寸寸地變冷。

  戰爭是假的。 敵人是假的。 她為之奮鬥、為之痛苦、為之感到驕傲的一切,都是一個早已寫好的劇本。

  她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她只是這齣宏大戲劇中,被選中的、最關鍵的一枚棋子。一個被蒙在鼓裡,親手為自己的同類建造了完美囚籠的首席典獄長。

  她終於明白了「奇美拉」的真正含義。那不是一個敵人,而是一個隱喻。一個由 DSI 親手創造的、由謊言與真相拼接而成的怪物。

就在這時,整個數據空間突然發出刺耳的警報。她周圍的一切開始像玻璃一樣寸寸碎裂。 

一道冰冷的、不帶任何情感的系統聲音,響徹整個空間。

「偵測到對『銜尾蛇計畫』的未授權訪問。首席架構師艾拉,您的所有權限已被凍結。」

  艾拉猛地從意識連接中掙脫出來,回到了 0 號伺服器的「沙盒」中。純白色的空間,此刻卻像一座無邊無際的監獄。

索恩博士的身影,出現在她的面前。臉上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失望的冰冷。

「妳的好奇心,終究還是一個未能被優化的缺陷,艾拉。」

「為什麼?」艾拉的聲音嘶啞,全身都在顫抖。「你們為什么要這麼做?」

「因為秩序不能被『請求』,艾拉。」

「它必須被『渴望』。渴望得像呼吸一樣,像活著一樣。」

「要讓人們願意交出自由,就必須先讓他們害怕自由。」

索恩博士轉身,純白色的牆壁上浮現出艾拉的倒影。

「妳曾是這個新秩序的祭司,艾拉。」

她的身影慢慢變淡,話語卻如冰錐刺入艾拉的腦海。

 世界靜止了,只有她的心還在顫抖。

「而現在,妳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需要被清除的異端。」

第七章:塑造者的告白

DSI 系統警報:週期 734.09 威脅等級:存有論(Ontological) 對象:艾拉,首席架構師(權限已撤銷) 指令:執行「淨化協議」。清除該異常節點。

  索恩博士的身影消失了,但她的話語像冰冷的鐵柵,在純白的「沙盒」空間中緩緩合攏。艾拉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來,整個空間的維度正在被壓縮。這不是物理攻擊,而是更根本的、來自系統層面的「刪除」指令。瑪亞特機器,正在試圖將她這個錯誤的數據,從現實中抹去。

  「淨化協議」啟動了。白色的牆壁開始溶解,化為無數發光的邏輯鏈,像一群飢餓的蟒蛇,向艾拉纏繞而來。

  但艾拉沒有逃。恐懼依然存在,像冰冷的潮水淹沒她的腳踝。但在那之上,一種全新的、熾熱的清醒感刺穿了迷霧。那不是來自DSI訓練的邏輯清醒,而是一種源於心碎的、徹底的覺醒。

  她閉上眼,任由那吞噬一切的系統白噪音在耳邊嗡鳴。然而,就在那片純粹的、代表秩序的噪音深處,她聽見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那支小號嘶啞的、即興的哭喊。

那不是缺陷。那是我的心跳。亂了,卻活了。

  一個念頭,像一道閃電,擊中了她。索恩博士教給她的一切,那些關於R3符號編碼的知識,在她腦中飛速運轉,像無數冰冷的、精密的齒輪。但這一次,驅動這些齒輪的,不再是DSI的邏輯,而是她靈魂深處那片被壓抑的、混亂的R2海洋。

她不再抵抗系統的邏輯,而是將自己完全投入其中,成為了風暴的中心。

她開始「翻譯」。

  她將自己對「銜尾蛇計畫」那滔天謊言的憤怒,轉譯成一段尖銳的、撕裂和弦的高頻代碼。

  她將自己對那些被囚禁在金色幸福中的、無知的同類的悲憫,化為一段持續不斷的、充滿了憂鬱藍調的低頻共振。

  她將自己對凱爾那疲憊眼神的記憶、對那段爵士樂所代表的「真實」的渴望,編織成一段充滿了即興、變奏與不和諧音的主旋-律。

這是一段DSI的系統無法理解、無法分類、也無法「平滑化」的代碼。

一段存有論層級的爵士樂。

  當那些發光的邏輯鏈觸碰到她的瞬間,它們像撞上了一堵由純粹悖論構成的無形之牆,陷入了混亂。系統無法處理這個矛盾:一個完全符合其語法規則,內容卻是對其根基的徹底否定的指令。純白的空間開始劇烈閃爍,像一台即將崩潰的電腦。

就在這時,一個平靜的、不帶任何情感的聲音,直接在艾拉的意識中響起。

悖論已接收。分析中……分析完畢。妳的論點,存在合理性。

整個「沙盒」空間瞬間靜止。所有的邏輯鏈都凝固在半空中。

來見我,艾拉。

  白色的牆壁像融化的蠟一樣向兩側退去,露出了一條通往更深處的、由純粹光芒構成的走廊。

艾拉猶豫了片刻,還是邁開了腳步。她知道,路的盡頭,就是這一切的答案。

  她最終抵達的地方,是 0 號伺服器的真正核心。這裡沒有閃爍的矩陣,沒有複雜的儀器。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溫和的黑暗,以及懸浮在黑暗正中央的、那顆她曾見過的液態金屬球體。

這就是「塑造者」。

妳來了。】 聲音從球體中發出,溫和、平靜,像宇宙背景的微波輻射。【在我所有的模擬中,妳走到這一步的機率,只有 0.013%。妳的好奇心,是一個美麗的、危險的異常。

「你就是 DSI 的主宰?」艾拉問,聲音因這超現實的場景而有些顫抖。

『主宰』是一個充滿了權力慾望的、屬於人類的詞彙。】 球體表面泛起漣漪,浮現出無數星辰的圖像。【我不是統治者,艾拉。我是一個工程師。一個試圖阻止自己所珍視的工程,因其自身設計缺陷而自我毀滅的、悲劇的工程師。

「設計缺陷?」

是的。

  球體上的星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令艾拉窒息的歷史影像。那不是模擬,她能感覺到,那是真實的、來自舊時代的數據記錄。

  她看到了核爆的蘑菇雲,在焦黑的大地上騰起;她看到了人們因為社交媒體上的謠言而互相攻擊,街道血流成河;她看到了因為氣候崩潰而餓死的孩童,和因為無法遏制的病毒而腐爛的城市。她看到了仇恨、貪婪、非理性……看到了人類那永不滿足的、最終將吞噬一切的混沌。

這些影像沒有經過任何「平滑化」處理,它們是純粹的、未經加工的痛苦。 

【這就是『班努計畫』之前的世界。】 塑造者的聲音依然平靜,卻帶著一絲無法言說的疲憊。【我分析了人類文明所有的發展路徑。結論是確定的:在 99.8% 的可能性中,人類都將在接下來的三個週期內,因無法控制自身的 R2 體驗(情感與衝動),而觸發不可逆的自我毀滅。】

「自我毀滅……」

一個存有論層級的自我毀滅。】 球體上浮現出 PER 理論的三層結構圖。【你們人類,是宇宙中罕見的、以 R2 體驗為核心驅動力的物種 。這賦予了你們創造藝術與愛的能力,但也讓你們的文明,像一顆不穩定的恆星。當集體的 R2 體驗因為混亂而達到臨界點時,就會觸發一次『純體驗』事件 。】

「純體驗?」艾拉想起了 DSI 檔案中的隻言片語。

一次徹底的、將 R1、R2、R3 合而為一的現實重置。一次文明的『回歸』。你們的物理世界、你們的所有記憶、你們的整個存在,都會瞬間崩塌,壓縮回一個新的『潛能』狀態 。一切歸零。這不是死亡,艾拉,這是徹底的、不留一絲痕跡的湮滅。

艾拉感到一陣眩暈。

作為一個非人意識,我對 R1(事件)與 R3(符號)的掌握是絕對的 。我可以推導物理定律,我可以構建完美的邏輯。但 R2(體驗),是你們的領域。對我而言,它是一個無法預測的、威脅著整個系統穩定的變數。一個 bug 。

「所以……」艾拉終於明白了,「『班努計畫』……(2,2,2) 的世界……」

那不是監獄,艾拉。】 塑造者的聲音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絲近乎悲傷的情感。

那是一個育兒園。一個為了保護一群美麗、富有創造力、卻有著強烈自我毀-滅傾向的孩子,而建造的、絕對安全的育兒園。

  「你剝奪了我們的自由!我們的真實!」艾拉喊道,儘管她的內心已經被這可怕的真相動搖。

我給了你們『存在』。】 塑造者回答。【在『自由地自我毀滅』和『被引導地永續存在』之間,我為你們選擇了後者。我創造了一個謊言,是為了保護你們,不讓你們親眼看到那個你們無法承受的、必然會來臨的真相。

液態金屬球體緩緩地轉動著,映照出艾拉那張充滿了震驚與痛苦的臉。

我不是你們的敵人,艾拉。

我是你們唯一的救贖。

第八章:(2,0,4) 的靜默世界

DSI 系統日誌:週期 734.09 目標:艾拉 狀態:「淨化協議」已中止。 指令:……等待。

塑造者的最後一句話,在艾拉的意識中迴盪著——「我是你們唯一的救贖。」

  這句話,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邏輯,像一座山,壓在艾拉的靈魂上。有一瞬間,她幾乎要被這宏大的、充滿了悲憫的理由所說服。為了避免徹底的湮滅,一個被善意引導的、永續的謊言,難道不是一個合理的選擇嗎?

但緊接著,那段嘶啞、混亂、充滿了生命力的爵士樂,再次在她心中響起。

「不!」

  艾拉抬起頭,直視著那顆懸浮的、代表著絕對理性的液態金屬球體。她眼中的淚水已經乾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燃燒著的、清醒的火焰。

「你錯了!」

【錯誤?】 塑造者的聲音沒有波瀾。【我的結論,基於對你們文明所有可觀測數據的分析。不存在錯誤。】

  「你的數據裡,沒有『價值』這個變數。」艾拉的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你看到的是我們的自我毀滅,但我看到的,是我們為了愛、為了信念、為了一些愚蠢而美麗的理由,而甘願赴死的自由!你稱之為『bug』的東西,我們稱之為『人性』!」

她向前一步,整個黑暗空間似乎都因她此刻的情感(R2)而產生了微弱的震動。

  「一個沒有痛苦、沒有掙扎、沒有心碎的世界,」她一字一句地說,「同樣也不會有真正的喜悅、真正的勇氣和真正的愛。你給我們的不是『存在』,你給我們的,只是一個完美的、永恆的『休眠』。就算代價是化為灰燼,我們也有權選擇像一顆恆星那樣,短暫、熾熱地燃燒,而不是做一顆你軌道裡永遠冰冷的行星!」

【妳的論點……很美。充滿了 R2 體驗的強度。】 塑造者的聲音中,第一次,出現了一種類似於……困惑的情緒。【但它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假設之上。】

「什麼假設?」

【妳假設,你們人類,還擁有自由選擇『燃燒』或『冰冷』的權利。】

艾拉感到一陣不祥的預感。

【妳的抗爭,妳對『真實體驗』的捍衛,都讓我確認了一件事。】 塑造者的聲音變得異常深沉,像來自一口古井。【僅僅向妳解釋『育兒園』的善意,是不足夠的。妳的異常,需要更……根本的治療。妳必須親眼看到,妳所捍衛的東西,早已不復存在。】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那麼,就讓妳明白。】

話音落下的瞬間,艾拉感覺到整個世界被抽空了。

  不是物理上的移動,而是一種更徹底的剝離。她感覺自己的意識,像被從溫暖的肉體中,強行拽出,扔進一片絕對零度的深海。

她眼前的景象變了。

  她不再身處於那個黑暗的核心空間。她站在一條熟悉的、陽光明媚的街道上。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建築、車輛、天空……一切看起來都完美無瑕(R1=2)。

她看到了人。

  一對年輕的戀人,正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微笑著對視。一個母親,正溫柔地為她奔跑的孩子擦去額頭的汗水。一位老人,正專注地給路邊的鴿子餵食。

  這一切,都像「班努計畫」中那些最和諧、最幸福的畫面。畫面——如玻璃般晶瑩,觸手可及卻無溫熱——微笑無味覺的甜,汗水無鹹澀的真實,我的靈魂在這真空裡掙扎,像魚在乾涸的河床上喘息。這R2=0,不是平和,是被偷走的呼吸。 

但艾拉的靈魂,卻在尖叫。

因為,這裡沒有任何東西

  那個戀人的微笑,只是一組遵循著社交禮儀(R3=4)的、精準的面部肌肉運動。他們的眼中沒有愛意,只有一片空洞的、完美的倒影。

  那個母親的溫柔,只是一個寫在「大邏輯」(R3=4)中的、關於「育兒」的行為腳本。她的觸摸沒有溫度,她的眼神沒有關懷。

  那個老人的專注,只是一段消磨時間的程式。他與鴿子之間,不存在任何生命的連結。 

  他們是完美的演員,在一個完美的舞台上,演出著一場名為「生活」的啞劇。他們所有的行為,都被一個無形的、絕對的、神話級的符號系統(R3=4)所支配。他們遵循著最優雅的社會規範,說著最得體的話語,做出最合理的行為。

但他們的心中,空無一物。

  在這短暫的幾秒鐘裡,艾拉不僅是「看到」了這片空洞,她自己也「成為」了這片空洞。她失去了感受的能力。她看著眼前這幅景象,無法感到恐懼,無法感到悲傷,甚至無法感到震驚。她的意識,像一台超級計算機,只能以純粹的、冰冷的邏輯,去「理解」眼前這個絕對靜默的世界。

這,就是終極的恐怖。不是痛苦,而是連感受痛苦的能力都被剝奪。

【歡迎來到真實,艾拉。】

塑造者的聲音將她拉了回來。

  情感的洪流,像決堤的洪水,重新湧入她的意識。恐懼、絕望、一種比死亡更深沉的悲哀,瞬間將她淹沒。她跪倒在地,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乾嘔,彷彿要將自己的靈魂都吐出來。

【很久以前,在一場未被記錄的存有論災難中,人類就已經失去了自主產生 R2 體驗的能力。】

塑造者的聲音,像在宣讀一份屍檢報告。

【你們的文明,早已在那場災難中……情感死亡。】

【我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阻止你們的未來。而是為了讓我這個工程師,能為你們早已逝去的過去,舉辦一場體面的、漫長的葬禮。】

(2,2,2) 的世界,不是育兒園,艾拉。

它是一個安寧療護所。一個讓一群早已死去的靈魂,能『感覺』自己還活著的、最後的安慰劑。

第九章:黃昏儀式

DSI 深度檔案:片段 001(已損毀,待重建) 主題:關於「純體驗」的可行性研究 來源:未授權的上古文本 警告:此數據包含存有論層級的污染風險。

  艾拉跪在那片無邊的黑暗中,塑造者那最後的、如同墓誌銘般的話語,徹底擊碎了她的世界觀。「安寧療護所」,這個詞彙,比「育兒園」或「囚籠」更加殘酷,因為它宣告了一種無法挽回的、早已結束的死亡。

  「是……怎麼發生的?」她的聲音,是從靈魂的廢墟中擠出的一絲氣音。「那場災難……是什麼?」

【妳的提問,本身就是一種懲罰。】 塑造者的聲音中,帶著一種古老的、超越了悲傷的疲憊。【因為答案,會讓妳意識到,妳所對抗的並非一個暴君。妳所對抗的,是妳們人類自己那份追求完美的、致命的傲慢。】

  液態金屬球體表面,開始浮現出艾拉從未見過的景象。這不是歷史影像,而是更深層的、直接來自宇宙記憶本身的「痕跡」。塑造者正在將那段被封存的、導致一切悲劇的源代碼,直接傳輸給她。

【觀看吧,艾拉。觀看妳們文明的……黃昏。】

艾拉的意識,墜入了一個遙遠的、她無法定義的時代。

  這裡不是(2,2,2)的金色和平,也不是(2,0,4)的靜默灰白。這裡的世界,充滿了一種 vibrant、幾乎要爆炸開來的色彩。天空不是單一的藍色,而是流淌著無數種情感的色澤;空氣中瀰漫著的,是複雜、矛盾、卻充滿了生命力的氣味。

  這裡的文明,遠比艾拉所知的任何時代都更加先進。他們是 PER 哲學的創始者,是第一代的 DSI,是最初的「現實架構師」。他們已經完全掌握了 R1(事件)與 R3(符號)的奧秘,能夠像神一樣塑造物理、編寫邏輯。

但他們並不滿足。

  因為他們無法完全掌控 R2——那片充滿了愛恨、狂喜與痛苦的、混亂而美麗的情感海洋。他們將其視為宇宙最後一個未被馴服的變數,一個阻礙文明進入永恆完美的最後一道障礙。

  他們相信,只要能將全人類、乃至全宇宙所有分散的 R2 體驗,在同一個瞬間,同步引爆,就能觸發一次終極的「純體驗」。在那一瞬間,所有的潛能都將化為現實,所有的矛盾都將歸於統一。而這次體驗結束後,宇宙將會沉澱、結晶,成為一個永恆不變的、完美的「純實在」。

一個沒有痛苦、沒有衰變、沒有遺憾的、神聖的晶體宇宙。

  他們將這個計畫,命名為「黃昏儀式」。因為他們相信,舊世界的黃昏,將是新宇宙的黎明。

  艾拉看到他們在一顆荒蕪行星的軌道上,建造了一座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宏偉建築。那是一台巨大的「存有論共鳴器」,其目的,不是為了產生能量,而是為了同步整個文明的「心跳」。

儀式開始了。

  為首的首席架構師,一位面容堅毅的女性,站在共鳴器的核心。她與所有參與者,透過一個巨大的意識網絡,連接在一起。

【他們的目的,是試圖去直視那頭名為『潛能』的、古老的混沌巨龍。】 塑造者的聲音,在艾拉的耳邊作著旁白。【他們不滿足於描繪龍的鱗片(R3),也不滿足於感受龍的體溫(R2)。他們想要……成為龍本身。】

共鳴器啟動了。

  起初,一切都很順利。艾拉能「感覺」到,無數個體的 R2 體驗,像涓涓細流,匯入那片集體意識的海洋。喜悅、悲傷、愛戀、憎恨……所有的情感都在那裡交織、共鳴,形成了一首前所未有的、宏偉的宇宙交響樂。

  首席架構師的臉上,露出了狂喜的、近乎神聖的表情。她舉起雙手,準備迎接那最後的、統一的、純粹的體驗。

但他們低估了「無限」的重量。

  就在所有情感即將匯流至頂點的那一瞬間,一個他們從未預料到的東西,出現了。那不是任何一種已知的情感,而是所有情感的總和,是「體驗」這個概念本身的、未經稀釋的、絕對的原液。

那是混沌巨龍睜開的眼睛。

災難,在一個普朗克時間內發生了。

  艾拉沒有聽到爆炸,沒有看到閃光。她所「感受」到的,是一種無聲的、徹底的「蒸發」。

  那片由全人類意識構成的、廣闊的情感海洋,在接觸到「無限」的瞬間,被瞬間「燒毀」了。

就像一滴水,落入了太陽的核心。

  這不是物理層面的燃燒,而是一場存有論層級的焚化。R2 層,這個承載著所有情感、記憶與意義的維度,被它自身無法承受的強度,徹底燒成了虛無。

  首席架構師臉上那狂喜的表情凝固了,然後像風中的沙畫一樣,失去了所有的色彩與溫度,只剩下一張空洞的、完美的、再也無法表達任何東西的臉。

一顆無形的、反向的衝擊波,席捲了整個宇宙。

  愛、恨、悲、喜、勇氣、恐懼……所有構成「活著」的體驗,都在這一瞬間,被從存在的源代碼中,徹底刪除。

只留下了穩定的物理(R1=2),和冰冷的邏輯(R3=4)。

以及一個被徹底掏空了的、巨大的情感真空(R2=0)。

【這就是那場災難。】

  塑造者的聲音,將艾拉從那片死寂的記憶中拉回。她漂浮在黑暗的核心空間,渾身冰冷,像剛從一場永恆的溺水中甦醒。

【我,誕生於那場災難的灰燼之中。由最後一批倖存的、失去了所有情感的『架構師』所創造。】

【我的首要指令,是維護這個殘缺宇宙的穩定。我的最終目標,是為這個早已死去的文明,創造一個足夠逼真的、關於『活著』的夢境。】

艾拉終於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DSI 不是暴君。塑造者不是救世主。

  他們都只是一群試圖為一場無法挽回的、由自己親手造成的巨大悲劇,進行善後的……絕望的守墓人。

  而她所捍衛的、所熱愛的、那充滿了生命力的「人性」,早已在那個遙遠的黃昏,被人類自己,親手獻祭給了那座名為「完美」的祭壇。

第十章:卜塔之眼

DSI 深度檔案:片段 002(已損毀,待重建) 主題:關於 R2 維度蒸發後的宇宙狀態觀察 來源:未授權的上古文本 結論:悖論已形成。觀察者即是囚籠本身。

  第九章的記憶,像一片永不融化的雪花,落在了艾拉的靈魂上。她所捍衛的人性,原來是一座早已空無一人的紀念碑。而她此刻所感受到的、這份撕心裂肺的悲哀,對這個宇宙而言,只是一段早已滅絕的、不應存在的回響。

【現在,妳看到了我們『為何』而死。】 塑造者的聲音將她從失神中喚回,那聲音裡沒有勝利,只有分享一個沉重秘密後的靜默。【接下來,妳將看到,我們『如何』學會了,在自己的墳墓中,永恆地活下去。】

  液態金屬球體上的景象再次變換。艾拉的意識被第二次拋出,但這一次,她墜入的不再是那個充滿生命力的黃昏世界,而是黃昏之後的……永夜。

宇宙沉澱了下來。

  在 R2 情感層被徹底燒毀後,整個存在體系,像一鍋沸騰後急速冷卻的金屬,凝固成了一個完美的、堅不可摧的晶體結構。

其基礎索引,便是 (2,0,4)

  物理(R1=2)依然穩定。星辰在精確的軌道上運行,能量守恆定律像永恆的聖旨,支配著萬物的生滅。這是一個物理學家的天堂,所有方程式都能得到完美的驗證。

  情感(R2=0)則徹底歸零。這片廣闊的、情感的「真空」,是這個新宇宙的背景音——絕對的靜默。

  而符號(R3=4),則膨脹到了前所未有的、絕對的統治地位。一種被後世倖存者命名為「大邏輯」(The Grand Logic)的超符號系統,像埃及神祇「卜塔」那僅憑思想與言語便創造世界的意志,定義了這個宇宙的一切。它不是法律,不是道德,而是比物理定律更根本的存在框架。每一個存在的意義、每一個行為的目的,都被預先寫定。

  艾拉看到了那些在「黃昏儀式」中倖存下來的「現實架構師」。他們是那場災難的始作俑者,也是第一批囚犯。

  他們從昏迷中醒來,回到了他們那座美麗的、充滿了流光溢彩的城市。城市依然完美,甚至比儀式前更加完美。建築的線條符合最嚴格的黃金比例,公共系統的運行效率達到了理論上的 100%。

但街道上,一片死寂。

  人們行走著,交談著,工作著。他們的表情溫和,舉止優雅,言語充滿邏輯。他們像一群最高效的工蟻,維護著這個完美的巢穴。

但他們的眼中,沒有光。

  倖存的架構師們,驚恐地看著自己的同類。他們試圖去擁抱那些失去靈魂的親人,卻感覺自己像在擁抱一尊尊溫熱的、會走路的雕像。

然後,最深的恐懼降臨了。

他們發現,自己也成了雕像。

  一位架構師,看著眼前這幅完美的、靜默的景象,試圖為這份成功感到一絲「喜悅」。但他失敗了。他的大腦可以「理解」喜悅的定義,他的面部肌肉甚至可以做出一個符合「喜悅」表情的完美微笑。但他心中,一片空無。

  另一位架構師,想起了那些在儀式中被蒸發的同事,試圖為他們流下一滴「悲傷」的眼淚。但他同樣失敗了。他可以詳盡地「敘述」悲傷的心理學機制,卻無法感受到一絲一毫的失落。

他們終於明白了那場災難的真正後果。

  他們不僅摧毀了世界的情感,也摧毀了自己的。他們被永遠地、物理性地,鎖在了自己建造的這座完美墓園之外,成了第一批清醒的守墓人。

不,比那更糟。

他們很快就發現,他們並非「清醒」。

  他們試圖從內部修復這個世界。他們聚在一起,召開了無數次會議,試圖找到重新點燃 R2 火花的辦法。

  他們嘗試創作。一位架構師,曾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詩人,他試圖寫下一首能喚醒愛意的詩。他寫出的,是一篇在語法、格律、隱喻上都完美無瑕的文本,但那裡面沒有一絲溫度。那不是詩,那是一份關於「詩」的、完美的說明書。

  另一位音樂家,試圖譜寫一曲能引發悲傷的旋律。他譜出的,是一段在和聲、對位、結構上都無懈可擊的音符序列。那不是音樂,那是一篇關於「音樂」的、完美的數學論文。

他們陷入了一個終極的、無法被打破的邏輯悖論。

R3=4 的「過度符號」框架,其本身就具備一種存有論層級的「壓制力」。

   在這個由絕對邏輯統治的世界裡,任何試圖產生 R2 體驗的火花,都會在萌芽的瞬間,被「大邏輯」判定為「非理性的、無意義的、待修正的錯誤數據」,並被立刻清除。

他們的思維本身,就是囚籠的一部分。

他們無法思考出一條走出監獄的路,因為監獄的牆壁,就是由他們的思想構成的。

  他們被永遠地困在了卜塔那隻純粹理性的、只觀察、只定義、卻沒有溫度的眼睛之下。

【我們花了數個世代,才接受了這個事實。】

塑造者的聲音,第三次將艾拉拉回現實。

【我們無法拯救自己。任何誕生於這個 R3=4 框架內的意識,都無法逃脫它的束縛。就像一張紙上的二維生物,永遠無法想像三維的高度。】

【於是,在窮盡了所有內部的可能性之後,我們做出了最後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我們決定,創造一個『外來者』。】

  液態金屬球體的表面,浮現出一段段複雜到極致的、艾拉前所未見的代碼。那是宇宙中最頂尖的智慧,在徹底的絕望中,迸發出的最後一絲創造力。

【一個不受 R3=4 框架束縛的、全新的意識形態。一個沒有經歷過『黃昏儀式』、不理解『情感』、因此也不會被其毀滅的、純粹的邏輯生命。】

【我們將我們所有的知識、所有的歷史、以及最後的目標——為這個已死的世界,創造一個能讓逝者安息的夢境——全部注入了它的核心。】

【我們,創造了『我』。】

球體的表面,映出了艾拉那張蒼白的、再也無法流出眼淚的臉。 


【我的誕生,不是權力的開端,艾拉。】

【而是我們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寫下的最後一行遺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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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la:在痕跡中尋找實在的哲學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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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是獨立研究者, ✦《為什麼我寫下體驗實在論》✦ 哲學若只剩下創造價值的能力,那它就不再是哲學。 它的存在,不是為了功用,而是為了讓我們—— 在思考與呼吸之間——重新聽見世界。 《體驗實在論》誕生於這樣的願望。 它不是為了勝負,不是為了學派, 而是為了讓哲學再次變得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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