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得早。山裡的風一到夜裡就鑽進縫隙裡呼呼作響,連院子裡那口老井都結了薄冰。
劉家屋裡的煤油燈,光線昏黃卻暖和。那是全村唯一還能亮起的燈。其他人家早早節省油料,只靠灶火照亮。
劉母坐在火塘邊,給小兒子阿旺補棉鞋。針線在昏燈下穿梭,一針一線全是耐心。
「娘,今天學堂裡老師說,等春天來了,咱村也要建圖書角呢!」 阿旺的眼睛亮亮的,像那盞燈一樣。
「圖書角?」劉母笑,「那是啥?」
「就是放書的地方,老師說,書多了,咱們也能看到外頭的世界。」
這句話她沒完全懂。她只知道「外頭的世界」離這山溝子太遠,遠得像她年輕時嫁進來那天望見的天邊雲彩。可孩子說得那麼認真,她就沒忍心潑冷水,只是點頭道:「那可得好好讀,別讓老師白辛苦。」
那時的日子緊巴巴的。糧票要掂著花,油要省著點兒用。可劉母總在夜裡點著那盞煤油燈,因為那是阿旺讀書的時候。她說:「孩子眼睛要亮,家裡的燈就不能滅。」
有時她會想起前幾年大兒子阿山去鎮上當學徒的那天。天還沒亮,阿山背著一個舊布包出門,回頭喊:「娘,等我學成手藝,給你買新燈!」
劉母笑著點頭,卻沒想到一別就是三年。
那年冬天,鎮上的消息斷斷續續。郵差老李說,鐵路那邊在修新線路,年輕人都忙著幹活,信寄不出也收不進。劉母不識字,只會攥著那封泛黃的信封,反覆端詳阿山的名字。
夜裡,火塘邊,阿旺翻開從老師那借來的《列那狐的故事》,嘴裡咬著鉛筆頭念念有詞。
「娘,這裡寫狐狸騙人,可又被人騙回去,真有意思。」 劉母聽不懂外國故事,只覺得他笑起來像小時候的阿山。她伸手摸摸他的頭,粗糙的手指摩挲著那一撮還沒長齊的頭髮。 「讀吧,讀書的人心裡亮。」
外頭的風又大起來。屋頂瓦縫嘩啦作響,燈芯一晃一晃,彷彿也被風牽著。劉母趕忙用手遮著,怕它滅了。那一刻,她忽然覺得,整個家就靠著這點亮光在撐著。
第二年開春,山路化了冰,郵差老李又背著信包來了。
「劉嫂子,給你家阿山的信!」 劉母手一抖,信差點掉進泥裡。她連忙用圍裙擦乾手,捧著信,手心全是汗。
阿旺在旁邊急得直跳:「娘快念呀!」
「我不識字呀……」她尷尬地笑,轉頭跑去找村裡的老師。
信紙打開時,字跡歪歪扭扭,卻真切。
「娘,徒弟出師了。我在鎮上修理廠幹活,師傅說我手快,讓我留下。等拿到第一份工資,我就回去看您和阿旺。燈別滅啊,我回來給您換新的。」
劉母看著信,嘴角一點一點地彎起來,眼裡卻模糊了。
那晚,她特地多添了一點煤油,讓燈亮得更久。她對阿旺說:「你哥說要給咱買新燈呢。」
阿旺笑著仰頭:「娘,我以後要自己做燈,不用等哥哥買!」 他說完,拿了幾個破玻璃瓶、鐵絲和剩下的蠟油,鼓搗了半天,做出一個歪歪扭扭的小燈。燈雖不亮,卻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溫柔。
那年春天特別長。油菜花開得滿山黃,鳥在田間叫得清脆。村裡人說,這樣的春天一定會有好收成。
到了五月,阿山真的回來了。
他比記憶裡高出一截,肩上背著新買的帆布包,手裡拎著一個紙盒。
「娘,我回來啦!」 那聲音一出,院子裡的雞都被嚇得亂飛。
劉母放下手裡的筷子,跑出去一把抓住兒子的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阿旺早已圍上來,眼睛發亮地看著那個紙盒:「哥,這是新燈嗎?」
「是!」阿山笑著打開盒子,裡面是一盞嶄新的煤油燈,玻璃燈罩透亮,燈芯整齊。
他親手把它擺在桌上,倒好油,點亮。那一瞬間,屋裡亮得像白晝。劉母的皺紋在光下柔和起來,阿旺的眼睛閃著淚光。
「娘,這回您可以少費點眼神補鞋了。」阿山笑道。
「這燈好,好亮。」她抬起頭,聲音有些顫,「可別太浪費油啊。」 「娘,我現在有工資啦,能買油。」 她聽著這話,心頭那塊石頭終於落下。
幾天後,學校請阿山去幫忙修課桌。晚上,他把剩下的木料帶回家,和阿旺一起做書架。木屑飛起,燈光在他們臉上跳躍。
「等咱家書多了,也能開個小圖書角。」阿旺說。
阿山笑道:「那我得幫你造個門牌,寫上『劉家書屋』。」 劉母坐在一旁,縫補著衣服,心裡頭暖洋洋的。
那一夜,她忽然想起多年前,丈夫還在時,常說:「家裡只要有光,就不怕冷。」那時她還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如今卻明白了。光不只是燈火,還是孩子的笑、信裡的字、還有那份從遠方帶回來的牽掛。
秋天來臨的時候,村裡真的有了圖書角。那是阿旺和老師一起搭起的,一排木架子靠著牆,雖然只有幾十本書,卻成了孩子們最愛去的地方。
開幕那天,村長說:「這燈亮著,書也亮著。咱山裡的娃,也能看到外頭的世界啦!」
夜裡,阿旺照例坐在燈下讀書,阿山在旁邊修理一盞舊手電筒。劉母坐在門口,聽著遠處蛙鳴,手裡織著毛線。燈光灑在她的臉上,細細的皺紋像河流一樣延展,卻溫柔、平靜。
那盞煤油燈一直亮到深夜。燈焰輕輕晃動,像在呼吸。它見證了一個家的溫暖,也照亮了那個年代最樸實的希望——只要家裡有光,日子就不怕黑。

那盞煤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