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課的尾聲,空氣中瀰漫著公式與睏意交織的沉悶。林默的思緒早已從黑板上的拋物線,飄回了素描本裡那個未完成的角落——他正試圖捕捉江辰笑起來時,眼底那抹難以察覺的、轉瞬即逝的空茫。
就在他低頭,準備用橡皮擦輕輕修改一個陰影輪廓時,災難發生了。
一道身影伴隨著一聲急促的「小心!」,猛地撞上了他的課桌邊角。是江辰,他為了接住後排同學拋來的籃球,整個人失衡地撲了過來。
「哐當!」
課桌劇烈地晃動,桌肚裡的書本、文具嘩啦啦地傾瀉而出,如同內心世界被粗暴地掀開。那本深藍色的素描本,在空中劃出一道笨拙的弧線,「啪」地一聲摔落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攤開著。
時間有瞬間的凝固。
「對不起!林默你沒事吧?」江辰迅速穩住身形,臉上掛著標準的、充滿歉意的笑容,一邊道歉一邊彎腰幫忙撿拾散落的物品。他的動作流暢而自然,是那個無可挑剔的江辰。
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本攤開的素描本上。
他伸出的手頓住了。
畫紙上,是他自己。不是那個在講台上意氣風發發表競選宣言的他,也不是那個在籃球場上揮灑汗水的他。而是某個午後,他獨自一人靠在教學樓天台欄杆上,望著遠方天空出神的側影。線條極盡溫柔,光影處理得近乎專業,將他那一刻不設防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與疏離,刻畫得淋漓盡致。
旁邊有一行清秀的小字註解:「恆星自燃發光,是否也會懷念未被點亮前的黑暗?」
江辰眼中的歉意和程式化的友善,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驚豔。他下意識地撿起素描本,手指輕輕拂過紙面,彷彿不敢相信這細膩的筆觸出自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同學之手。
「這……是你畫的?」他的聲音裡帶著真實的訝異,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他開始一頁一頁地翻動。
林默的心跳如擂鼓,他想搶回來,想將那個秘密的宇宙重新合上,但身體卻像被凍結般僵硬,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江辰翻動那些承載了他所有觀察與理解的頁面。
他看著江辰的表情從驚豔、好奇,逐漸變得複雜。
畫面上有追逐打鬧的同學,有埋頭苦讀的陳曉薇,有望著窗外發呆的沈心悅……每一幅都栩栩如生,充滿了捕捉到的神韻。而關於江辰的畫像,遠不止天台上那一幅。
有他在人群中心大笑,眼神卻微微飄向遠方的瞬間;有他課間伏案小憩時,眉頭依然微蹙的模樣;甚至有今天早上,他在教室門口調整笑容的那個關鍵幀——那幅「被陽光浸透,卻看不清影子的人」。
江辰翻頁的速度越來越慢。
當他看到那幅「仰望星空,眼神空洞」的畫像,以及旁邊那句「他的笑聲很大,眼睛卻很安靜」的註解時,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
那不是欣賞,不是好奇,而是一種被剝離了所有偽裝、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驚駭。那畫中的少年,眼神空洞,帶著他極力掩飾、連自己都不願面對的孤獨與疲憊。這不是他精心經營的「江辰」,這是藏在完美面具後,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怪物。
這本素描本,不是讚美詩,而是一面照妖鏡。
「砰!」
他猛地合上素描本,動作之大引得周圍幾個同學側目。他抬起頭,看向林默,眼神裡之前的欣賞已蕩然無存,只剩下冰冷的、被侵犯的憤怒,以及深處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慌。
「林默,」他的聲音依舊維持著某種程度的克制,但每個字都像冰錐一樣扎人,「未經別人同意,就這樣畫下他們的肖像,甚至還加上這些……主觀的臆測,你覺得合適嗎?」
林默張了張嘴,喉嚨卻乾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想說這不是臆測,這是理解;他想說他從未想過傷害任何人。
但江辰沒有給他機會。
「這本子,我先沒收了。」江辰將素描本緊緊攥在手裡,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彷彿那不是一本冊子,而是一個可能引爆他整個世界的開關。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帶著維護「公共秩序」的姿態,「未經允許拍攝或畫他人肖像,涉及隱私問題。這件事,我們之後再談。」
說完,他拿著那本深藍色的素描本,轉身回到了自己位於教室中心的位置,留下一個僵硬而決絕的背影。
周圍好奇的目光像針一樣刺在林默身上,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般響起。
林默站在原地,腳邊是散落一地的文具和書本,彷彿他內心世界的殘骸。他最大的秘密,他最柔軟的內心,他賴以與世界溝通的橋樑,就這樣被當眾扣押,變成了一個「問題」。
世界沒有崩塌,只是瞬間失去了所有顏色和聲音,變得一片死寂。他感覺自己不再是那個隱形的觀察者,而成了一個被當眾剝奪了保護色、暴露在審視目光下的,可笑的標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