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冬季特別長,冷霧像沉睡於屋脊間的野獸,一日又一日,悠悠地伏臥著。
老天文台靜靜地站在山坡上,一如過去四十年,圓頂如僧人鬚眉,不動聲色地看守這片夜空。館內的牆壁滲著雨水的潮氣,星圖的邊角已被時光吞噬,留下柔軟的捲翹。
孩子們漸漸不再來了,他們的眼睛多半轉向閃爍的螢幕、五彩的遊戲機,或裝在口袋裡、可以陪你聊天的智能手機。而在這間無人問津的天文台裡,只剩下一位名叫阿絮的小女孩,每日下午四點半準時到來,像一顆定時報到,卻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小星星。阿絮的母親早逝,父親長年在北部港口開貨車,她與外婆住在南城的老屋裡。她習慣了靜默與等待,也習慣了對著山邊的天空自言自語。她說天空裡住著一位穿藍裙子的仙女,那仙女會在雲間播灑金粉,讓銀河更加璀璨耀眼。
天文台的管理員是一位姓廖的老太太,年近八十,白髮梳成柔和的髻,耳垂上面掛著一對老舊的銀環。她不常說話,只是在阿絮進門時遞上一杯熱熱的紅茶,有時泡著薄荷,有時混著枇杷葉,那味道像是往日時光在緩慢行走。
天文台最裡面,有一座壞掉的星象儀。每當夜幕垂下,天文台的燈熄去,阿絮便會坐在星象儀前面,看著那早已不再旋轉的金屬獸骨 —— 儀器的骨架宛如蟬蛻,寂然展開於幽暗中,像恐龍骨一樣久遠而寂然。
她說,星象儀不會轉沒關係,她會自己想像。
她想像獵戶座不是獵人,而是一隻正在學編織的白狐;仙后不是皇后,而是背著月亮走路的貓;天鵝座每天會飛到西山的池塘喝水,羽毛上沾著銀色露珠。
廖婆婆聽著,眼中泛起濕潤的柔光。她低聲說:「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看星星。那時候,我丈夫還在,女兒還小,有一次夜裡我們帶著暖水壺到山上看流星雨。風冷得像撕碎的絲絹,我們全窩在一起,靠彼此的體溫取暖。」
廖婆婆說到這裡,久久不語,像是沉浸在幸福的記憶中,又似在回味那一家三口的體溫。
「後來呢?」阿絮問。
「後來他們都去了很遠的地方,………是看不見的那種遠方。我呢,就留下來守著星星。」
廖婆婆站起身,從她的風衣下取出一個小木盒。盒子老舊,像是某個祖先用過的藏香盒。她打開木盒,裡頭是一枚奇異的小石頭,泛著透明的藍光,如被星光滴過的琥珀。
「這是我在三十歲那年撿到的,天文台剛開幕時。有顆隕石從天頂劃過,像火紅的羽毛落下,沒人敢靠近,只有我去山頂撿拾,妳摸摸看。」
阿絮伸出手,那石頭在她掌心裡發出低低的聲響,如海底的風,如母親唱歌的聲音。她閉起眼,彷彿看見宇宙深處有無數線條相互交織,編織出光的圖騰。
「它在說話嗎?」她問。
廖婆婆笑了:「它不是說話,它只是在記錄 …… 它曾經旅行過的星空,它會記下每一顆跟它打過招呼的星星。」
從那天起,阿絮多了一個習慣。每天午後,她到天文台時,便會帶上一小塊紙與一支鉛筆,將星星的位置與形狀畫下,然後摺成一隻一隻的小鳥,用絲線串起來,掛在星象儀的獸骨架上。
當那些小紙鳥集齊一百零八隻後,小紙鳥們就開始在夜裡悄悄展翅,像羽翼初豐的雛鳥,躍躍欲試的樣子。
有天夜裡,風比平常更大,天文台窗戶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阿絮發現獸骨架上的小紙鳥不見了三隻。她心中一驚,走出門外。
山上的霧像是要將天地一口吞下,但她仍循著某種說不出的牽引,往山上走。走到半山腰時,風忽然靜止下來,周圍無聲無息。她看見遠方的松林中,有一片銀光晃動,像是一群溫柔的星星正在低飛。
她悄悄靠近,看見三隻小紙鳥正圍繞著一塊巨大的石頭,那石頭裂開,裡頭浮著許多細微的光點,像一座縮小的宇宙。而在石縫中央,一隻真正的星鳥緩緩展翅,身體銀白光潤、羽翼散發鑽石光芒,眼神深邃如黑夜。
牠開口對阿絮說了一句話 —— 語言無聲,但她全懂了。
那是:「星星之所以閃耀,是因為有人記得它。」
說完,星鳥就展翅飛上天際,如流星般消失在夜空中。
隔天一早,村子裡的人發現天文台的圓頂竟自行打開,裡頭湧出一束光,照進低垂的晨霧。
有人說,那是觀星儀重新啟動的訊號。
有人說,是有什麼新星誕生了。
但只有阿絮知道,那是小紙鳥們飛回來了,它們帶回天上的消息,也喚醒了天文台沉睡多年的夢。
幾天後,廖婆婆悄然辭世。她坐在星象儀旁,雙手交疊於膝上,嘴角帶著微笑,宛如已抵達她心中最亮的那顆星。
葬禮那天,阿絮把那顆發藍光的石頭,輕輕放入婆婆手中。
從那以後,鎮上的天文台又開始有孩子來訪。他們發現星象儀會在傍晚自行啟動,播放出一段段奇異的星圖,那些圖案有時是鳥,有時是花,有時是某個孩子的夢。
阿絮成了新的管理員,她戴著婆婆留下的銀環耳墜,手裡總捧著一壺香氣沉穩的紅茶。她說,宇宙不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它只是習慣了寂靜的溫柔。
「你問星星是什麼?」她說:「是我們在無聲中投擲出去的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