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靈潮行紀・卷三 雲夢之澤(信與夢)》
第五章《神宮沉》焚原之災後數月,北行十九人入澤後似乎重生。
水仍濁,但能照影;風仍熱,卻帶草氣。
十九名倖存者與澤民合居於北岸,竹屋如蕨,火煙繞水升。
日裡,孩童在澤邊掬魚;婦人曬草藥; 夜晚,眾人講夢。
他們說夢見火息止於指尖,灰化作花;
夢見雪鶴立於水上,手持竹杖,聲輕如潮。 有人稱她為「再生母」,有人說那是火後的幻。
凌川並不辯。他日夜抄寫生息紀錄,
筆記第一頁寫著:「夢市崩後,人以語續命。」 他的字跡漸淡,筆鋒微抖,似怕驚動某種沉睡的東西。
木梢用焦竹削笛,笛聲極短極亂。
他教孩子們學「亂拍呼吸」——一吸、一停、一亂、一止。 孩子笑著吹亂音,聲碎如石落水。 眾人笑了,笑聲卻整齊。藻渺側耳聽,神色微變。
夜霧生。
湖面泛光,光裡藏聲。她閉目細聽,呼吸之間隱有拍—— 「二、二、二、二。」 那不是風,也不是蟲鳴,而是人群睡夢中的心跳在同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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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她告訴凌川:「他們的息,一致得太乾淨。」
凌川道:「或許這便是火災後的平衡。」 藻渺搖頭:「平衡?平衡之下的靜,往往是大音之前的吸氣。」
那夜,她睡在水邊,夢見湖底有一枚瞳,緩緩張開,
視線穿過霧,正對著她的呼吸。
語潮升起
第三旬。湖中潮音漸成節律。
黃昏時分,水底傳出細微嗡鳴,如遠鐘自地心而來。
藻渺用聽石探測,測得聲源深於十丈。
聲頻恰與村民呼吸合拍。 她在筆上畫下波形,線條如蛇纏。
木梢靠近:「那是風脈?」
她答:「那是語的水脈——他們的呼吸,正在灌溉湖底。」
凌川仍不信,只默默寫下:「語潮或具物理性。」
他抬頭望霧,心底泛起一種冷意, 那不是恐懼,而是研究者面對未知的狂熱。
夜裡,雪鶴醒於夢。
她夢見自己在光海裡行走,四周皆為透明的聲音。 有人呼她:「醫者。」 她答應了,聲音在光裡分裂成千層回音。
清晨,她問藻渺:「若夢能治人,妳信嗎?」
藻渺未答,只看她的手。 她的掌紋正緩緩發光,如淡銀的水紋。
那晚,凌川記錄:「夢之醫者可導息。」
筆未收起,地忽微震。杯水起漣,屋竹發鳴。 眾人出屋,以為餘震。藻渺卻貼耳於泥,臉色慘白。 「那不是地震。」她低聲說,「那是水在呼吸。」
霧厚起,湖光無風而皺,似有人於水下翻身。
藻渺在廢廟邊記錄聲紋,忽聽見拍子錯亂。 那節奏並非鼓,而是從人喉間傳出。
孩童吹笛,音明亮卻無曲;
每個人都吹同一調——三吸一呼,整齊得詭異。 她伸手掐拍,發現每個人的呼吸間相差不過半息。 「他們在對齊。」她低語,「可是誰在帶拍?」
凌川放下筆記:「或許是水。」
他看著水面,那些倒影同時起伏,如呼吸的鏡。 木梢不安:「那樣的水,看久會暈。」
夜裡,雪鶴再度夢見那片光海。
夢裡,有人呼她名,有人伸手向她。 她明知那只是夢者的幻覺,卻仍伸手,觸到什麼溫軟的東西—— 那像是湖底的呼吸。
翌晨,她的眼底帶著潮意。
她對凌川說:「我聽見有人還在裡面呼吸。」 凌川問:「妳確定?」 她點頭:「那聲音在叫救命。」
神宮沉
第三日拂曉,水面開始閃動銀光。
先是遠方霧底一道白弧, 再來是第二道、第三道—— 它們並不破水,只在霧裡交疊,像重生的山影。
澤民們歡呼:「神宮回來了!」
他們紛紛撐舟入澤,有的帶供品,有的攜子女, 像是要迎接夢裡的母神。
凌川在岸上看得發怔。
他心底某處有節拍正與湖光合一, 那是他自己的心跳。
藻渺將聽石壓入水裡,臉色瞬白。
「那不是山。」 「那是浪。」 她抬頭大喊:「回岸——!」
但沒有人聽見。
眾人仍在唱:「來——有家——有飯——」 聲音被霧吞進湖底, 每一句落下,都在水中點亮一道光。
雪鶴回首,望著岸邊凌川。
那一眼裡,有決心,也有平靜。 「若真有人在水底,我要帶他們上來。」
凌川上前一步:「妳會被拉下去!」
她搖頭:「醫者不選病人。」 語畢,她綁好腰繩,踏入霧中。
——第一道浪起於湖心。
卻無聲無勢,只見水面高起如息吸滿肺。 那浪非水,而是語—— 每一句「來——」皆化為白線,交錯成網。
雪鶴走入其間,步伐穩定。
霧在她膝上纏動,聲在她胸口共鳴。 她伸手,一具模糊的影被托出水面, 那是個早已失息的夢行者。
她想喊「醒來」,卻聽見自己說出的是——「沉下」。
她驚駭,掩口,卻感覺有無數聲音在她喉間往外湧。
凌川與木梢在岸邊拼命收繩,繩卻被水拉得筆直。
藻渺壓低身體,手貼地面:「不對,水在吸氣!」
風驟止。
整個雲夢澤同時「呼」出一口氣。 霧在那瞬間化為浪—— 那是高過山脊的牆形之水。
凌川抬眼,才看見那不是霧山,而是一個巨大翻轉的湖。
他喃喃:「這世界在反呼吸。」
雪鶴尚在浪前。
那一刻她明白,自己救不了任何人。 但她仍舉手,向浪的中心伸去。 她的身影被光吞沒。
浪墜下時,聲全無。
只有地底深處的回響,如萬心同時停跳。
亂拍堂
不知過了多久,霧散。
神宮與浮島全數沉沒,只餘一圈白色水痕。 風再起時,水面平靜如鏡,卻映不出人影。
凌川跪在岸邊,指尖顫抖。
他將筆記寫在潮濕的竹簡上:「語潮收回其借來之息。」 藻渺靜立於旁,聲音幾乎聽不見: 「她聽得太多,被語吞了。」
木梢望向澤心,眼神渙散:「那……是神吞人,還是人造神?」
凌川沒有回答。
當日午後,霧邊傳來呼喊——
是流民的船靠岸。 他們說北岸還有倖存者,也在尋「白澤母」。 凌川抬頭望去,霧裡那些人影一樣模糊, 分不清誰是澤民、誰是舊村。
一名婦人對他微笑:「我叫雪鶴。」
另一人也道:「我也叫雪鶴。」 孩童、老人皆答:「我叫雪鶴。」
凌川僵住,筆滑落泥中。
藻渺扶他起身,眼神冷靜:「夢太久了,名字會混。」 他看向湖心,霧中似有白衣之影浮沉, 那影並不動,卻隨風微光,像一個永遠在呼吸的夢。
【餘波・白水痕】
夢市崩後第十一旬的午後,霧像被誰從邊上掀開了一指寬。
雲夢澤中央留下的,只是一圈白水痕。 那痕不退,像一口未關緊的眼,將湖面分成「此」與「彼」。
此處有聲色,有柴煙;彼處無影,似一張收起的紙。
凌川把最後一片竹簡晾在石上,字跡被陽反出銀意。 藻渺以聽石試水,石面不再顫——語波短暫休眠。 木梢拆下半壞的竹棚,把可用的編成窄橋,橋頭插一束蘆草。 他說:「給回來的人一條路。走錯的,也能回頭。」
當夜,澤風轉東。
有人在水痕邊緣聽見極輕的喘—— 不是人,是水自己在記前一刻的吸氣。 藻渺道:「暫時不會再起,但習慣還在。」
【辨名】
合流之後,北岸擠成一排臨水的屋。
倖存的澤民與舊村之人混坐,語調相近,口風相隨。 詢其名,十人九曰「雪鶴」;問其鄉,七人八曰「雲夢」。
凌川在篝火旁設一方木板,立了三行字:
「你自己叫什麼?」 「今天誰叫過你的名字?」 「你還記得誰的手是熱的?」
手抖者可畫圈,不能寫者可按手印。
有母親只在「熱的手」一行按下一個深深的掌紋, 按完就哭了,像終於找回自己與誰相連。 藻渺說:「名可錯,觸不可假。語疫走舌,記憶走皮。」
【亂拍堂】
第三日,北岸立起一座空棚。
棚無牆,只有橫竿和繩。繩結高低錯落,風來便不齊地擺。 棚前掛一塊烏木牌,刻兩字——「亂拍」。
藻渺講規矩很短:
「齊誦者勿入。」 「入者三事:亂呼吸、亂步伐、亂對答。」 「若聽到同一語,立刻說不相干的話。」
她示範:
有人喊「有家」,她答「樹在東」; 有人喊「有飯」,她答「魚在下」; 有人喊「來」,她答「別」。 孩子笑得前仰後合,大人也笑。 笑聲亂拍,湖邊的蘆花起伏各自有節。
凌川把雪鶴留下的藥箱擺在一旁。
藥箱上蒙一塊白布,不寫名。 他對來取藥者說:「妳知道她叫什麼嗎?」 多數人搖頭。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藥在這裡,手要熱。」 說完,他也摸了摸箱蓋,像摸一個活著的人肩頭。
【北遷議・語之底】
半月後,澤北傳來消息:
「澤闕神陵北側,水退三尺,露一截石階。」 石階刻字,字間有灰,灰能燃——火不旺,但能保夜。
村議坐在岸邊開,題只一個:留,或走。
留者指白水痕:「我家在這裡。」 走者指北:「那裡有字,字能記人。」
最終定:
留守三十人,守亂拍堂與竹橋; 北行二十七人,沿澤北水脈,試走石階之路。
出發之晨,白痕邊飄著三朵水燈。
不是祭,是照路。
凌川合上筆記,在最後一頁寫:
「神宮沉於語之底。 人以亂拍,暫得其身。 名可錯,手須熱; 口可靜,眼須明。 北去問石,南留守味。 若夢再起,勿齊誦。」
他吹滅燈,火裡留下紅點,
像一隻未閉的眼。 夜深,遠水微鳴—— 不似雷,像一本很厚的書正在合上。
【同時期大事記 靈潮曆 一九七年季末】
- 雲夢澤:白水痕成常態水線;設「亂拍堂」,禁齊誦夜集。
- 澤闕神陵:北階露出,刻字殘存,疑為石經壁碎文;灰火可續夜。
- 赤川舊原:傳聞夜有低光,以「工息」調度行屍;未證。
- 靈央壁:頒《語疫民約》——「重名不重身」,引發爭議。
- 蒼岫舊地:灰旗一面復鳴,疑有新聚落成形。
章節哲學小引
卷三 雲夢之澤(信與夢)
當火焰熄滅,夢開始說話。
人們相信語氣能延命,相信呼吸能成神。
然而信仰若無間隙,聲音便化為律。
「夢市崩」只是開端。真正的災難,
是當語氣變得太整齊—— 當每一口呼吸都合拍時, 神便從那拍子之中甦醒。
在這一卷裡,
《靈潮行紀》從「生存的技術」 轉向「語言的信仰」, 人開始與自己的聲音交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