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交流的突然終止,讓富岡義勇在隨後的會議上,承受了前所未有的責難。
上層冰冷的質詢、同僚們意味深長的暗示,甚至是某些競爭對手在明裡暗裡的譏諷,都在用最清晰的方式提醒他——伊甸園,不是他可以隨意揮霍權力的專屬遊戲場。他沒有資格,為了任何個人情感,去擾亂這場關乎人類未來的、最重要的進程。
幾天後,又一次的例行探訪。
炭治郎正安靜地坐在生活模塊的窗邊,目光落在外面那片尚未散去的、模擬的晨霧上。窗戶的玻璃上,還凝結著一層薄薄的水氣,上面有兩道清晰的、被指尖擦過的痕跡,像剛才有人在這裡,將一段沉默無聲地對折了一次。
他手中的書,闔到了一半。指腹抵在那微硬的書脊上,沒有真正放下,也沒有再往後翻動一頁。
「老師,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他沒有回頭看他,聲音很輕,像在和窗外那團迷濛的霧氣說話。「你知道自己會被挑出來質問的。你也知道,『這裡』,最不喜歡的就是失控。」
義勇站在他對面。他今天沒有披上那件代表著權威與距離的白袍,只穿了最簡單的深色內搭。整個人,像被那團潮濕的霧氣映得更寬容,也更清冷。
「我懂。」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吐得極其清晰。「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別人奪走。」
那一句坦白落下後,房間裡那根看不見的、名為「克制」的線,被猛地繃緊了。
炭治郎低頭,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不深,卻讓他的眼神,在一瞬間亮了些許:「為了這句話,你可以丟掉你的前途?」
義勇沒有立刻回答。他繞到桌邊,將炭治郎早上喝剩的水杯,輕輕地挪遠了一些,像是在替某個即將發生的、不必要的變數,預先騰出一點空地。
「我不想丟掉任何東西。」他抬起眼,目光沉靜如深海。「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什麼,是可以承擔的代價。」
「那我呢?」炭治郎抬起眼,終於,完全地、不帶任何迴避地看向他。「在老師的計算裡,我是你想承擔的『代價』,還是你不願意輸掉的『東西』?」
短短一句,將兩種截然不同的「擁有」,冷酷地擺在了桌面上。
義勇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種近乎嘆息的聲音,輕輕地道:「都是。」
炭治郎忍不住輕哼了一聲。他微笑著,沒有繼續追擊,只是將手中的書,輕輕地放回了窗台,像卸下了一件薄薄的、用來防禦的盔甲。
「你總說安全,說基線、說變數。」他朝義勇走近了一步,停在了一個對方只要伸手,就可以輕易觸及的距離。「但你剛才那一句,和你的研究,沒有任何關係。」
義勇沒有後退。他接受了這個不帶任何指責的、純粹的指認。他甚至主動伸出手,用指腹,替炭治郎輕輕按平了胸前那枚因動作而略微翹起的、銀色的感測貼片。
指腹貼上去的那一瞬間,他立刻就收了力,生怕自己那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的手,會暴露太多東西。
然而,炭治郎的手,卻在那一刻,輕輕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沒有用力,只是不容拒絕地,將他那隻手,固定在了自己胸前貼片的邊緣。
「你不必每一次,都先說那些數據。」他抬起眼,聲音很輕,卻無比清晰。「我想知道......老師,你究竟想要什麼。」
義勇看著他,視線像被那句話,向內心深處,又狠狠地推了一步。
「我想要你,留在我能碰得到的地方。」他的聲音,終於低了下來,褪去了所有專業的外殼。「我想讓你在任何時候,都只能,先想到我。」
窗外的霧氣,被隱藏的人工風口攪動成更細的、流動的絲縷。室內,只剩下兩人之間那清晰可聞的呼吸聲。
炭治郎鬆開了扣著他手腕的手,轉而往後,輕輕地靠在了冰涼的窗台邊緣。他垂下眸,用一種近乎殘忍的、漫不經心的語氣問:「如果我明天在走廊上遇見他,停下來和他說話,你會做什麼?」
「我會走過去。」
「如果他碰了我?」
「我會拿開他的手。」
「如果……我沒有躲呢?」
義勇看著他,唇線繃得死緊,卻沒有移開視線:「那我就會提醒你,你曾經說過,會讓我先一步。」
那個「先一步」,像某種只屬於他們二人的、私密的約定。明明誰也沒正式說出口,卻在那些無數次被打斷、被觀察、被試探的危險邊緣上,悄然滋生了出來。
炭治郎沉默了片刻。他的指尖,滑過自己手環那冰涼的矽膠邊緣,讓那圈代表著他身份的淺藍色數字,亮了一下,又迅速地暗了下去。
「老師,你知道我一直在試探你,對吧。」
「我知道。」
「我想看看,你的邊界,到底在哪裡。」他抬起眼,眼底所有的光,都收束成了最銳利的一點。「不只是,身為研究員的邊界。」
義勇很少被這樣看。他喉結微動,聲音卻反而更穩了:「你想知道,到哪一步,我會徹底失控?」
「嗯。」炭治郎點頭,坦然得近乎殘忍。「因為我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想要我到這個程度。」
空氣,忽然熱了一度。
義勇向前了半步,沒有碰他,只是將彼此之間的距離,又往裡推了一點點,像要把接下來的話,直接抵進他的耳廓:「那你也聽清楚,我的邊界——只要規則還在,我就不越線。但是,我會把所有能動用的條件,全部都推到對你最有利的位置。」
「對我有利,還是……對你有利?」
「對我們。」
他第一次,改了那個代表著關係的主詞。
炭治郎的呼吸輕了一些,眼神卻更明亮了:「你會贏嗎?」
「我不會讓自己輸。」義勇回答,一字一頓,像在立誓。「尤其是,輸在你身上。」
短暫的沉默之後,是一個幾乎不可察的、細微的動作——
炭治郎將手環,輕輕地轉了半圈,讓那塊最敏感的感測面朝向了自己,巧妙地避開了對方可能會有的、任何下意識的指尖觸碰。他沒有再問,也沒有做出任何承諾,只是將身體的重心,更深地往窗台後靠去,在自己身前,留下了一個可以被輕易填滿的、致命的空位。
義勇沒有佔據那個空位。他只是抬起手,將窗邊那本被遺忘的書,重新拿了回來,輕輕地,放回了炭治郎的掌心。
「你還沒翻完。」
「你也還沒說完。」炭治郎看著他。
「剩下的,等你來問。」他說。
兩人就這樣,站在一個彼此都能輕易碰到、卻誰也沒有主動越過的距離裡,像在無聲地,進行著一場看誰先眨眼的、漫長的對峙。
窗外的濃霧,終於被吹散了一條縫隙。人工陽光,沿著那道縫隙滑了進來,準確地,落在了他們指尖之間,那一段極其短暫的、充滿了可能性的空白之上。
炭治郎低下頭,將書,緩慢地翻回了原來的那一頁。他的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那你以後,別再用心率或者其他不重要的數據,當作理由。」
義勇「嗯」了一聲。像是一個承諾,又像是在對自己,下達一道新的、更為嚴苛的命令。
在他轉身離開前,停在了門邊。沒有回頭,只用一種平靜到近乎篤定的語氣,說了一句:
「今天,不會再有任何中止了。你放心。」
門,闔上的聲響極輕。卻把房間裡那一段還未說盡的話,以及那份被徹底挑明的、危險的默契,永遠地,留在了空氣裡——
像一枚尚未被引爆的、卻已開始閃爍的訊號。它將會在下一次接觸時,精準無比地,亮起。
雖然炭治郎和杏壽郎的進階交流測試並未完整結束,但過程中蒐集到的驚人數據,足以讓整個研究團隊——乃至整個伊甸園的上層,都興奮不已。
富岡義勇,以一種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速度,親自批准了他們的免疫配對流程。
就在今天。
免疫配對室的溫度,被刻意調得比外面的走廊更高幾度。空氣中,混雜著消毒水那刺鼻的、乾淨的氣味,以及儀器运行时散發出的、冰冷的金屬氣息。牆面是無縫的純白,光滑到能映出模糊的人影。四角的監測器安靜地運轉著,像幾隻沉默的、隱形的觀眾。
炭治郎正坐在採樣椅上,白色衣袖被整齊地捲到了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前臂。在那片白皙的皮膚之下,淡青色的血管在醫療級的無影燈下,清晰地浮現出來。
杏壽郎站在他對面,戴著手套的雙手,正在準備採血所需的器具。乳膠摩擦時發出的聲音,在這片極度安靜的空間裡,細微,卻又分外分明。
「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這一步。」杏壽郎一邊熟練地調整著針管的角度,一邊低聲道。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的意味。
炭治郎垂下眼,看著對方那雙被手套包裹著的、穩定而有力的手,嘴角微微上揚。「我更好奇的是——究竟是誰,讓這一步來得這麼快的。」
「這很重要嗎?」杏壽郎抬起眼,對上了那雙帶笑的眼睛,像是被對方輕易地看穿了什麼。「重要的是,從今天之後,我們就不再受那些無聊的規則所限制了。」
冰涼的針尖,輕輕地刺入了皮膚。溫熱的血液,隨之順從地流入了試管。那深紅色的液體,在透明的玻璃管中,緩慢而美麗地暈開。炭治郎清晰地感覺到,在針尖刺入的那一瞬間,對方按著他手臂的指尖,施加了一道極其細微的、像是為了安撫,卻又帶著某種印記意味的壓力。
「你看起來……很期待。」炭治郎的語氣不急不慢,眼神裡卻藏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挑釁。
「是啊。」杏壽郎收回了視線,專注地將那管尚有餘溫的血液,穩穩地放進了固定槽裡。「因為這代表,我可以用更直接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炭治郎。
「你,屬於誰。」
炭治郎沒有立刻回話,只是從鼻腔裡,輕輕地、緩慢地,呼出了一口氣。那股溫熱的氣息,彷彿在兩人之間極近的距離裡,暫停、停留,甚至將這無菌的空氣,都凝固了。
在這片純白的、被徹底監控的空間裡,他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在某個地方,某個角落,富岡義勇正透過冰冷的鏡頭,一眨不眨地,看著這一幕。
而這一次,他的沉默,不是試探,也不是挑釁。
而像是在用最安靜的方式,悄無聲息地,告訴那個人:
不管你多快批准,不管你怎麼想。我,依舊擁有選擇的自由。
主監控室裡,巨大的螢幕,將那間免疫配對室的每一個細節,都放大到了極致。光線的流動、呼吸的起伏、眼神的每一次交錯,都毫無遺漏。
義勇手中攥著的那支觸控筆,已經在他指間,轉過了不知多少圈。筆尖在冰冷的金屬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極有規律地輕輕敲打著,像一段被極力壓抑的、瀕臨失控的節奏。
他看著杏壽郎,是如何用那雙手,為炭治郎抽血。那雙手太過熟練,太過穩定,穩定到讓他聯想到了更多不該出現的、屬於親密接觸的畫面。而炭治郎,自始至終沒有任何閃躲,甚至,還對著杏壽郎,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帶有默契的笑。
那一瞬間,義勇感到自己的胸口,猛地一緊。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從他身體內部,狠狠地攫住了一把。
批准這份免疫配對的簽名,他是毫不猶豫地落下的——不是因為他接受了這段該死的配對,而是因為,他天真地以為,讓一切更快地走到終點,就能讓自己重新找回那份早已旁落的主導權。
可現在,螢幕裡的兩個人,正不緊不慢地交談著。他們的動作間,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微妙的默契,像是在彼此的節奏中,無可自拔地沉溺。
義勇知道,自己此刻應該冷靜地、專業地,去分析那些同步攀升的數據。但他的眼睛,卻一刻也無法從那畫面中移開。
那早已不是單純的觀察。而是一種幾近本能的、瘋狂翻湧的佔有慾。
他死死地抿住唇,指節在桌面上,敲得更急、也更重了。
有那麼一瞬,他想就這樣,按下那個紅色的、代表著強制終止的按鍵——
但螢幕上,那雙他無比熟悉的、清澈的眼睛,正微微抬起,似乎正隔著遙遠的空氣,與他無聲地對視。那眼底深處,帶著一絲不動聲色的、屬於勝利者的宣告。
義勇胸口那股窒息般的壓迫感,更深了。
他終於,被迫承認了一件事。
這場由他親手開啟的實驗,早已不只是實驗了。
免疫配對室的門,在他們身後無聲地關上。走廊的燈光比室內要柔和許多,長長的廊道靜得只能聽見兩人之間那極其細微的、幾乎同步的腳步聲。
炭治郎捲著袖子,刻意地走在了前一步。他那截白皙的前臂上,還留著採血後一圈淡淡的、曖昧的紅痕。
「痛嗎?」杏壽郎低聲問。他的聲音像是被刻意壓低到了一個只屬於他們兩人之間的、私密的頻率。
炭治郎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唇角帶著一抹不著痕跡的笑,那笑意甚至沒有到達眼底。「比起這個,我比較怕抽完血之後,會被你徹底纏上。」
杏壽郎聞言,也笑了。他刻意放慢了半拍腳步,極其自然地,順勢與他完全並肩。「那你現在,打算逃嗎?」
「還在考慮。」炭治郎的語氣很輕鬆,卻沒有避開他那雙充滿了熱度的、探究的視線。
他說話的同時,杏壽郎已經抬起了手,用一種近乎溫柔的姿態,替他將那鬆開的、被捲起的袖口,一點一點地拉回了原位。那動作並不急,溫熱的指尖,沿著他前臂那緊實的肌肉線條輕輕滑過,帶來了一陣若有似無的、酥麻的電流感。
「你的手很冷。」杏壽郎在完成動作後,低聲補了一句。
「我體溫本來就比較低。」炭治郎垂下眼,看著自己的袖口,像是隨口應道:「也許,是在等一個能溫暖我的人吧。」
杏壽郎不急著回答。他反而順勢,將炭治郎那隻微涼的手,完全地、不容置喙地握進了自己的掌心。他用帶著薄繭的拇指,緩慢地、充滿安撫意味地,在對方敏感的虎口處打著圈。
「我可以暖很多地方。」他的聲音,因為刻意壓低而顯得有些沙啞,「你想先試哪裡?」
就在這時,走廊的盡頭,出現了一個人影。
義勇安靜地站在那裡,像已等候多時。他臉上那抹微笑,是標準的、無可挑剔的禮貌與專業,但炭治郎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目光,早已像手術刀一般,精準地鎖在了自己那隻被杏壽郎牢牢握住的手上。
炭治郎沒有抽回。他反而,讓杏壽郎握得更實了一些。
「你不是說過,你不在乎實驗結果嗎?」他忽然開口,像是在對杏壽郎閒聊,眼神卻瞟向了遠處那道靜立的身影。
「我在乎你。」杏壽郎答得很快,語氣不帶一絲一毫的遲疑。
炭治郎聽著,唇角輕微地、愉悅地勾起。他沒有再接話,只是任由杏壽郎牽著他,一步步地,朝著那個風暴的中心走去。直到與義勇的距離只剩下最後幾步,他才像突然想起一般,慢慢地,試圖想把手抽開。
但對方,卻不放。
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覺到,義勇的視線,像無形的利刃一樣掃了過來,帶著那份被隱忍到了極限的、幾乎要實體化的壓力。
而他,只是對著義勇,淡淡地笑了一下——
像是在用最溫和的方式說:這場由你開啟的遊戲,還有很長很長的路,可以走。
走廊裡的燈光,落在義勇那張看不出情緒的側臉上,將他眼底那點深不見底的墨色,壓得更沉。
他看見他們並肩而來。他的注意力,很自然地,落在了那雙緊緊交握的手上——那指節貼合的力度、那彼此手心之間無聲傳遞的溫度,都像是一種最原始的、悄無聲息的佔有宣告。
義勇的心裡,在一瞬間,生出了一股暴烈的衝動。他幾乎就要直接伸出手,去將那個刺眼的畫面,徹底打斷。但他很快,就將這股衝動強行壓了下去。他做了一個極深的呼吸,把心跳的節奏,重新調回到了平緩的頻率。
——不可以失控。至少,不可以讓這種情緒的真正來源,被任何人看穿。
當那兩人終於走到他面前時,他抬起眼,微笑了。語氣平穩得,像是在做最日常不過的安全提醒:
「免疫配對的採樣結束後,受試者需要靜養至少半小時。尤其,不能再讓剛才抽過血的手臂,承受任何額外的壓力。」他頓了頓,目光轉向杏壽郎,「煉獄受試者,能麻煩您,先放開嗎?」
話語輕柔,帶著首席研究員不容置疑的專業口吻,沒有半分瑕疵。
可他伸出去的那隻手,卻不容拒絕地,直接扣住了炭治郎的手腕。他將那隻被緊緊握住的手,從杏壽郎溫熱的掌心之中,強硬地抽離了出來。那動作乾脆、沉穩,像是在完成一個必要的、不帶任何情感的醫療流程,而非出於任何私人情緒。
杏壽郎臉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又在轉瞬之間恢復了過來。他的語氣,帶著一絲只有義勇能聽懂的、挑釁意味的客套:「當然,安全第一。富岡老師果然一如既往地細心。」
語畢,他不再多做停留,只是深深地看了炭治郎一眼,便神情鎮定地轉身,向前走去。那背影,依舊挺直有力,沒有一絲一毫的退讓。
炭治郎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那隻,正被義勇牢牢握著的手。那力道並不重,卻有一種無形的、不容掙脫的支配意味,彷彿在向他——也向那個剛剛離去的背影,以及所有看不見的監控鏡頭——無聲地,宣告著最終的歸屬。
他沒有掙開。反而在心底,生出了一股難以言喻的、近乎殘忍的愉悅感。
那是被在乎、被渴望,甚至,是被瘋狂地控制著的、最確切的證明。
他抬起眼,看了義勇一眼。對方依然是那副冷靜而專業的神情,彷彿剛才那個充滿了佔有慾的動作,真的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可炭治郎知道——那並不只是工作。
而這個認知,讓他心底的笑意,更深了一點。
義勇沒有立刻鬆開手。他反而順勢,將炭治郎輕輕地往自己這一側帶了帶,引導著他,走向E區寢室的方向。走廊靜得,只剩下他們兩人的腳步聲。他的掌心,始終覆在炭治郎的手背上,那份屬於他的、不容錯辨的溫度,正透過皮膚,緊緊相貼。
「今天的免疫採樣很順利。」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像是在例行交代一次普通的觀察結果,「數據顯示,你的生理適應狀況,比預期中……更快。」
他的語氣平穩得近乎無懈可擊,卻在「更快」那兩個字上,壓得微微重了一些。
炭治郎側頭瞥了他一眼,沒有接話,只聽他繼續用那種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
「只是……我不希望你在這個最關鍵的階段,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干擾。哪怕是出於善意的、無意識的接觸,也有可能會影響到接下來的指數穩定性。」
他說得,像是在用盡全力地保護一個珍貴的研究對象。但他那不自覺間,微微收緊的掌心,卻透露出了另一層不容分說的、屬於私人的意味。
「你是說,杏壽郎嗎?」炭治郎的語氣很平淡,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直接剖開了他所有溫和的偽裝。
義勇沒有立刻回答。只在走到一個無人轉角時,稍稍放慢了腳步,垂眼看著他:「我只是覺得,有些事情——不該發展得那麼快。」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最中肯的科學建議。可那字裡行間,卻壓著濃得化不開的、屬於他個人的私心。
兩人一路沉默地,走到了炭治郎的寢室門口。義勇這才終於鬆開了他的手,語氣又回到了那一貫的、無可挑剔的冷靜:「早點休息。」
他轉身離去時,那份強壓下去的不甘與戒備,依舊在他的背影裡,暗暗地翻湧著。
而炭治郎,則獨自站在原地,看著那道挺拔而孤獨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他的唇角,慢慢地,揚起了一個極深、極滿意的弧度——
他比之前更確定了。
自己,已經牢牢地,握住了富岡義勇最脆弱、也最致命的地方。
寢室的門,在身後「喀」的一聲,輕輕關上的那一刻,走廊裡所有的安靜與喧囂,都被隔絕得一乾二淨。
炭治郎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在昏暗的燈光下,靜靜地感受著方才那隻手離開時,自己掌心還隱約殘留的、屬於另一個人的溫度。
義勇剛才的語氣、他的步伐、甚至連他緊緊握著自己時,那指尖微不可察的、幾乎要嵌進皮膚裡的用力……所有的一切,都像一道道無形的烙印,被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皮膚底下,揮之不去。
那不是單純的保護——那是獨佔,一種他想藏也藏不住的、近乎要將他徹底佔領的瘋狂衝動。
想到這裡,他的唇角,忍不住緩慢地、無聲地向上揚起。那份愉悅,從胸腔的最深處,如溫熱的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漾開。像一個等待已久的獵人,終於親眼確定了,他最渴望的那頭獵物,已經完全地、毫無防備地,踏進了自己精心佈置的陷阱。
現在,只差最後一步,就能徹底收緊那根名為「情感」的套索。
他走到床邊坐下,指尖無意識地、反覆地摩挲著自己的手背,彷彿那裡還留著義勇那份不容錯辨的、滾燙的溫熱。
他的腦海中,閃過了今天稍早時,杏壽郎在免疫配對室裡那雙直白而坦蕩的眼睛——那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強大、自信,同樣不容忽視。
然而,當義勇握住他的手,用一種近乎粗暴的溫柔,將杏壽郎留下的所有碰觸都徹底隔開時,那份不容置喙的、堅決的姿態——不只是行為上的,更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絕對的佔有感——讓他的心底某個最柔軟、也最空洞的地方,被狠狠地觸動了。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被需要了。
不是作為一個「珍貴受試者」的價值被需要,不是因為他的配對數據有多麼完美而被需要。而是作為「竈門炭治郎」這個獨一無二的個體,被某一雙深藍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
像一旦失去,就會是那個人的世界末日一樣。
這種感覺,很危險。
也很……上癮。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病態地,渴望著這種「被需要」。
在被帶進伊甸園之前,他從來都只是無數個「可替代」的存在之一。在他短暫而乏善可陳的人生裡,不論是在那個早已分崩離析的家庭、在那些來來去去的群體、甚至在那些短暫的、淺薄的親密關係中,他都早已習慣了,成為那個負責填補空缺的角色。
他被需要的時間,總是那麼短暫。等到對方的新鮮感與熱度退去,他又會被輕輕地、不帶任何歉意地,放回原位。像一件從未真正存在過的、透明的家具。
可是,富岡義勇不一樣。
他在意他的方式,幾乎偏執到了病態的程度,卻又正好,分毫不差地,對準了他骨子裡那個早已飢渴到近乎麻木的、渴望被抓住、被確認、被徹底佔有的靈魂深處。
義勇看著他的眼神,從來都不是在說「你很重要」。
而是在說——「你是我的」。
炭治郎低下頭,重新看著自己的手背。那一瞬間被強行留下的溫熱,像一個永不褪色的印記,在用最清晰的方式告訴他——他在某個人的世界裡,已經變得不可或缺。這份沉甸甸的重量,讓他既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又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近乎戰慄的興奮。
他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再一步、一步地,繼續試探下去,將那份被對方引以為傲的、完美的自持力,徹底逼到失控,逼到崩潰……
富岡義勇,會為了留住他,做到什麼樣的地步?
他想看到那個答案。
因為,只有在那一刻,在他親眼看到那個冷靜自持的男人,為自己徹底失控的那一刻,他才能真正地、完全地確信——
自己,終於不再是,任何人都可以輕易替代的存在了。
免疫配對的報告,出來得比任何人預期的都快。
冷色調的數據,在中央會議室巨大的全息螢幕上一行行地跳動。最終,所有人的視線,都凝固在了那一行最為醒目的、幾乎要灼傷視網膜的數字上——
最終配對率:94%。
這個數字,讓整個研究團隊陷入了一瞬間的、死一般的寂靜。隨後,才爆發出被極力壓低的、倒抽冷氣的驚嘆與交頭接耳。上一次由其他受試者創下的最高紀錄,也不過是88%,一個勉強卡在「高效」及格線邊緣的數字。如今,這個紀錄卻被輕而易舉地一舉突破,達到了一個在理論上近乎完美的契合度。
對伊甸園來說,這是一個足以被寫進歷史的、里程碑式的數據。
會議室裡的氣氛,迅速從最初的震驚,轉為一種近乎狂熱的興奮。決策層的指令,幾乎是立刻下達——
立即、無條件地,正式進入最終的伴侶配對流程。
所有相關部門,瞬間如同最精密的戰爭機器般,開始如火如荼地高速運轉:G區的共同生活單元被下令重新調整配置,以符合長期居住標準;第二階段的賀爾蒙引導訓練模組,被要求加速啟動;監控組甚至增派了專員,進行24小時不間斷的數據監控。
那份薄薄的、卻又重如千鈞的報告,送到義勇的辦公室時,他的視線,只是極其冷淡地,掃過了那一行刺眼的數字。
94%。
短短兩個符號與一個百分比,卻像一記無聲的重錘,狠狠地、悶聲地,敲在他的胸口。
他本以為,免疫配對的結果,就算不會失敗,也至少會存在一些可以用來爭議、用來拖延的微小漏洞。但這個數字,高得不正常,高得意味著,它本身就是一個不容置喙的、完美的答案。不存在任何可以用來否決它的理由。
這份該死的報告,將會被用來向伊甸園的所有人證明,煉獄杏壽郎與竈門炭治郎的配對,是數據上「命中註定」的完美結合——而不是他,富岡義勇。
他沒有皺眉,也沒有露出絲毫失態的表情。他的手指,穩穩地扣在桌面上,敲擊的頻率,與他那被強行壓制的心跳,保持著完全一致。那份冷靜,已近乎刻意。旁邊的助理,還在低聲向他解說著後續需要他簽字批准的流程,他卻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他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張紙,視線逐寸壓下,彷彿要用目光,將那行宣告著他失敗的數字,徹底碾碎。
理智,還在他耳邊,用最後一絲力氣提醒著——這是實驗的巨大成功,這是整個團隊的歷史性突破。
可在理智之下,那翻湧的情緒,卻像一頭被囚禁的、即將撕裂胸腔的野獸。
義勇緩慢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他將報告放回桌面,語氣平穩地,對著助理吩咐:「通知他們,準備參加最終配對會議。」
他的聲音,沉穩得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沉穩,是如何用牙關死死地、幾乎要咬碎,才勉強壓下來的。
杏壽郎收到報告時,他那雙戴著戰術手套的指尖,在屏幕上那行數字上,極有分量地,輕敲了一下。像是在用觸碰,來確認這不是一次視覺上的錯覺。
他一向對冰冷的數字興趣不大,對於那些所謂的測試結果,更不會抱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但這一次,完全不同。
94%,意味著他距離那個「不可動搖」的最終目標,只差最後一步。只要接下來的賀爾蒙引導訓練順利完成,他和炭治郎的配對關係,就只剩下那枚代表著最高權威的印章,與最後一個簽字的距離。
而那,意味著——
一旦簽下,他們二人的結合,將被伊甸園的中央系統,記錄為不可逆的、最高優先級的既定事實。從此,無人能再干涉。不論是誰,躲在那間冰冷的監控室裡死死地盯著;不論是誰,在背後試圖用各種手段牽制。都再也無法,將竈門炭治郎,從他的手中奪走。
炭治郎則安靜地,盯著那個數字,看了很久。
他不懂研究組的那些專家們,會如何評價這個驚人的百分比。但他知道,這個結果,會讓接下來的生活——尤其是,他與杏壽郎之間的距離——變得更近、也更緊密。
他沒有急著開口,只是在心裡,默默地翻閱著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畫面:那些若有似無的靠近、那些沒有被拒絕的觸碰、那些在眼神之間,不加任何掩飾的、炙熱的溫度。
這個數字,像是一個最終的答覆。證明了他們之間的化學反應,是真實、強烈,且被「科學」所認可的。
而在那背後,他也同樣想到了另一雙眼——那個此刻,應該也正獨自一人,看著這份報告的,富岡義勇。
這份堪稱完美的結果,會讓那個人,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還沒等兩人再多說什麼,房間內的終端螢幕,忽然亮了起來。冷靜的、不帶任何情感的系統提示音,清晰地宣讀著最新的指令:
「受試者 A-041 與 E-1017,請即刻準備,參加最終 Partner 配對會議。」
會議室外的走廊,被冷白色的燈光照得過於乾淨,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與金屬混合的味道。像是在用氣味,來提醒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應該是理性的、精確的、不應夾雜任何情感雜質的。
義勇獨自一人,站在會議室的門口。他的身形筆直如松,手中的文件夾,無力地垂在身側。那緊緊扣著文件夾邊緣的指節,弧度細微,卻緊繃到了極點,彷彿再多用一分力,那堅硬的紙張,就會被他生生捏出無法復原的痕跡。
遠處,傳來了腳步聲——兩道。節奏不同,卻又莫名地和諧。
炭治郎與杏壽郎,正並肩走來。隔著數米的距離,義勇便看見了那種不必言說的、幾乎要溢出來的默契。杏壽郎微微側過臉,不知低聲說了句什麼,炭治郎的唇角,便輕輕地上揚了。
那笑意不張揚,卻乾淨而真實。
義勇的胸口,像被什麼看不見的鈍物,狠狠地抵住了。悶得他,連呼吸都變得不再均勻。
那是他無比熟悉、卻從未在自己面前,真正見過的表情——那裡面,沒有任何戒心,甚至,還帶著一絲連炭治郎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不可察的依戀。
當他們走近時,杏壽郎的手,極其自然地,搭上了炭治郎的背側。那動作輕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宣告所有權的意味。
義勇的目光,緩緩下移,最終,落在了那隻手上。他的指尖,猛地收緊。眼底深處那抹壓抑已久的寒光,幾乎就要凝成實質。
他抬起眼時,語氣卻冷靜得,像是在陳述一條最基礎的機構規範:「在進入會議室前,不需要有這種身體接觸。」
話音未落,他已經伸出手,將那隻手,從炭治郎的背上,穩穩地移開——那動作不急不慢,姿態上像是出於禮貌,力道上,卻帶著不容拒絕的、絕對的堅定。
杏壽郎的眉,輕輕地一挑。他的眼底,閃過一絲短促的、冰冷的陰影,但很快,又換上了一抹若有似無的、充滿了挑釁意味的笑:「富岡老師,您真是一絲不苟。」
義勇沒有接話,只是微微偏過頭,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先行入內了。
炭治郎的步子,在原地,慢了一瞬。他的手臂,此刻依舊被義勇牢牢地握著。那力道不重,卻像一道無形的、冰冷的鎖。那份屬於義勇的、不容錯辨的溫度,正透過薄薄的布料,持續地滲透進來。穩定,而又頑強。彷彿要用這種方式,將他牢牢地,留在原地。
他沒有掙脫——反而,悄悄地,放慢了自己的呼吸,像是要更清晰地,去感受這份獨一無二的佔有。他知道義勇為什麼要這麼做,也無比明白,那份執著背後,所潛藏的衝動與危險。
偏偏,他喜歡極了這種感覺——被需要、被抓緊、被放在一個不容許任何人觸碰的、絕對的位置。
等到杏壽郎的身影消失在門後,義勇才終於鬆開了手。那動作,乾脆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但炭治郎心裡清楚,那絕不只是監督或責任的觸碰。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不加掩飾的佔有。
他抿唇笑了笑,微微低下頭,將那份被點燃的、惡劣的愉悅,深深地藏進了眼底。像一枚隨時都有可能,被徹底點燃的火種。
整場會議,從開始到結束,用了不過短短的十多分鐘。
當主持人念完了最後一項流程確認,手中的電子筆尖,落在簽署文件上,劃過那條意味著「最終通過」的確認線時,發出的聲音,輕微,卻又不容任何質疑——
「Partner配對,A-041與E-1017,最終決議:成立。」
會議室裡,沒有片刻的遲疑,也沒有任何反對的聲音。這個結果,像是早已被所有人默認。
資料、數據、以及那份高達94%的配對率,全都無懈可擊。那幾個被標紅的、巨大的數字,就懸浮在那裡,足以壓下所有可能存在的異議。
杏壽郎聞言,微微抬了抬下巴。他的神色依舊溫和,嘴角那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卻像淬了火的鋼絲,繃緊,而又精確。他沒有刻意地去炫耀什麼,卻像一頭獅王,在無聲地,向所有人宣示著自己的領地——那是屬於他的結果,是屬於他的「人」。
他的視線,順著長長的會議桌面,滑向了身側的炭治郎。那眼底深處,閃過了一瞬間幾乎無法掩飾的、全然的滿足。
炭治郎坐在他身側,指尖在桌面之下,不自覺地收緊了。他沒有立刻回應杏壽郎那充滿了勝利意味的笑意,而是下意識地,去尋找另一個人的神情——
在會議桌的對面,那個角落裡,富岡義勇,安靜得近乎透明。
他獨自一人坐在那裡,整場會議,都沉默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連呼吸,都像經過了最精密的計算般,平穩無波。在最終決議塵埃落定的那一刻,他只是微微低下頭,用一種極其專注的神情,翻閱著手中那份早已看過無數遍的資料。那翻頁的聲音,輕得幾乎就要被會議室的空調聲所忽略。
但炭治郎知道,那不是平靜。
在那雙垂下的、被陰影所籠罩的眼睛後面,是被極力箍緊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狂怒。那份怒意,冷得像冬夜最深處的、無法融化的冰層。那份屬於他的、濃稠得化不開的佔有慾,像正蓄積在深井底部的、漆黑的水,正無聲地,一點一點地,推高著危險的水位。
而他那近乎病態的、絕對的掌控欲,則像一頭最為狡猾的、耐心的野獸,正在黑暗中,冷靜地判斷著——
什麼時候,才是最準確的、可以發起致命一擊的時刻。
義勇不會在這裡、在這個時候,推翻一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這種場合下,公然推翻委員會的最高決議,會付出什麼樣的、無法挽回的代價。
可是,這份可怕的隱忍,絕不等於退讓。
炭治郎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下彎了一下。那是一種只屬於他自己的、冰冷的笑意。
他喜歡這種感覺——喜歡自己,是那個唯一能讓富岡義勇,徹底失衡的人。
遊戲,不會就此結束。
這,才只是真正的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