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_他紅了，我還在洗他的衣服
那天晚上，直到臨睡前，我在電腦前已經坐了兩個多小時。 螢幕上除了一開始那一行字──「他什麼都沒說，她卻什麼都懂了。」到最後也還是那一行字，整個 Word 檔的下方空白一片，像一份等著人畫押簽名的文件。
寫小說，怎麼會這麼難啊？ 我重新讀了那句話三遍，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也許是因為太「夢幻」了吧？他不是那種沉默寡言型，他的嘴巴比我家的洗衣機還愛轉，話題永遠跳 Tone，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從來不藏。
反倒是我，幾乎沒什麼機會說關於自己的事情。
他紅了。短短幾個月，漲粉十萬，出版社敲門，影視談版權，他的名字忽然變成了搜尋熱詞。而我，還在租屋處摺衣服、掃地、倒垃圾，把我們曾經的生活，過得像副本一樣。
他的世界變成了聚光燈，我還活在洗衣機的轟轟聲裡。
記憶像泡沫一樣，一下子就浮上來。 當他說話時，我就像迷妹一樣聽著，睜著眼睛聽著。我以為我懂，其實可能不懂的是我。
他對什麼都有高度的興趣，那時候，他還沒紅。我們窩在他的套房裡，他邊刷手機邊念小說橋段給我聽。我一邊拖地，一邊「嗯嗯啊啊」地敷衍他。
「你看這部超強！男主穿越到古代，靠現代電商知識打天下，最後成為帝國首富耶！」他說得眉飛色舞。
我翻了個白眼：「你現在是要暗示你也是這種人嗎？」
他笑，還不忘加一句：「我用的開公司思維，就是這套啦，電商邏輯要懂市場……」
他把手機湊過來要我看，我側過頭瞄了一眼，有點反光，看不太清楚。
「讓一讓！」我打斷他，兩三天沒來，屋子裡髒得像落塵實驗室，我得拖地呢！
我默默把地拖完，心裡想的是：這公司十年了還欠債幾千萬，還敢說電商邏輯？
曾有段時間他迷上夢境求仙小說，津津樂道地分享：
「……這部主角每次作夢，都會進入仙界，他在仙界的地位崇高，連土地公都要來跟他照會……」
小說有八千多小段，他怎麼有那麼多時間追？那段時間他不但會告訴我小說又讀到哪裡，還常跟我說他做了什麼夢。我們聊天常是這句話當開頭： 「你幫我解個夢！」
有陣子他迷上「贅婿」小說，整天說男主角多會討好丈母娘，還能在大戶人家翻身。我冷笑：抱歉，我家不是豪門，我也沒空當你人生的捷徑。
還有一次，他講一部霸總文的情節——女主角一哭，男主就掏出卡，說「買下整家商場給你！」我吐槽：「你怎麼都不這樣對我？」
只是，當他聽完，居然哈哈大笑，指著正在摺衣服的我說：「你？哈哈哈，哈哈哈……」
那串笑聲沒有太多惡意，但也沒有太多善意。
他後來跟我說，單單想起「需要呵護的我」，就是一個極為衝突的畫面。
「你一個人可以去割膽結石，爬柴山走得比我還快，看到溪流中間的石頭，就這麼一塊一塊跳過去……」
他邊說邊表演，那的確是我曾經做過的事情。
「……你不怕狗、不怕蜘蛛、不怕走夜路，養的寵物是蛇，蟑螂看到你都還要拐個彎……」
他越說越起勁。
我並沒有「不怕蟑螂」呀，但我實在無法忍受他看到蟑螂飛起來時的尖叫聲，有幾次我就隨手扯一張厚一點的廚房紙巾，一兜一轉，把那隻蟑螂包進裡頭，順手丟進垃圾桶。 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
不過，他住的地方蟑螂還真不少，為了釜底抽薪，我買了幾罐水蒸式殺蟲劑，趁著兩人外出看電影時，在屋子裡同時開啟七八罐。
看完電影，我們各自回家。
隔天，他傳來整個垃圾桶都是蟑螂屍體的照片給我，還附上一段話：「我生病了！」
病因是因為得掃地，掃地的主要「垃圾」都是蟑螂，他說自己看了直犯噁心，差點嘔吐，然後就病得得躺床。
我當然去看他了。
帶了外頭買來的廣東粥，幫他掃地、拖地、清洗床單，換掉那些他覺得可能有蟑螂爬過的布製家飾。
洗衣機都是我在使用，不知道他會不會自己洗衣服？
外頭雨下得很細，小屋子的牆縫滲著濕氣。洗衣機還沒停，我坐在桌前，聽著那機械運轉的節奏，一圈一圈，好像正把某段時間，反覆沖洗。
滴滴聲響起，是他最新一篇小說更新的推播通知。
好傢伙，居然一次更動三章，看來我的離開，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
我沒點開，只是盯著那幾個字── 〈霸總居然裝窮追我 第1242章：她不說，我也知道〉 〈霸總居然裝窮追我 第1243章：那一眼，我心甘情願為她付出一切〉 〈霸總居然裝窮追我 第1244章：我的小傻瓜，什麼都藏不住〉
才剛更新沒多久，就有好幾則讀者留言釘著，醒目的提醒： 「女主真的太懂他了！嗚嗚我要哭了！」 「這霸總太帥了，要是是我男朋友多好！」 「我也要被叫小傻瓜啦！太甜了太甜了！」
我輕輕笑了一下。
他真的成功了，真的學會怎麼「寫甜文」了呢！
一開始他寫都市傳說、玄奇求仙、古今穿越、重生復仇……成績都不上不下，他意氣消沉，我也心急如焚。
後來，他不知道從哪裡看到的研究，說這種小說最大宗的閱讀者就是女性，只要能從女性的喜好與願望著手，成功的機會就會大許多。
第一次他興匆匆地寫了一個女子，在一場車禍中，奇蹟地穿越到春秋時代，靠著自己來自未來的優勢，成功預測局勢的發展，於是得到國君的信任與寵愛……
他寫的時候靈感噴發，幾乎每寫一段都想跟我說一說，只是我實在不知道，有人會想在讀這種輕鬆故事時，順便弄清楚商鞅變法的前因後果嗎？
我記得我只跟他輕輕一點，他就氣得說我完全不懂小說，不懂他這樣安排的用心，說商鞅是故事裡一個重要的伏筆……我真的完全看不出來「伏」在哪裡？難道完全沉入水底被淹死了嗎？
幸好編輯的看法跟我一致，這篇他信心滿滿的作品，寫得極快，退得也非常迅速。隔兩天他就看到退稿信，悲傷沮喪地念著評語給我聽：「劇情節奏不夠緊湊，缺乏女性向市場所需的情感代入感……」
一邊聽他唉聲嘆氣，一邊把手中剛洗好的襯衫用力一抖、順勢拉平，再吊起來。
「我是不是沒辦法寫出女生愛看的東西啊？」
「那你寫我啊，我不就是女生？」
他沉默了一下，「你……你太真實了。」
我那時沒回話，彎下腰把手探進洗衣機裡，撈出他的淺藍色四角內褲，同樣地拉平，再吊起。
他後來真的把我寫進去了，但我知道，那個女主角只像我一分，剩下的九分，是想像中那個讀者想要的「她」。
現在，他是平台上的當紅作者，每次更新，留言區都滿滿的讚嘆鼓勵，粉絲誇他最懂女人心，猜測他一定帥氣得如同作品中的男主角。
他花很多時間寫作，也花很多時間回覆粉絲，笑臉、貼圖、曖昧話語，這些他在作品中會用到的，粉絲也都可以拿好拿滿。
記得那次他最後追問，我沒有回應，只是從洗衣機裡掏出最後一樣東西，在他面前搖晃著： 「又是只剩下一只，你下次脫襪子，能不能直接就丟進洗衣機裡！」
我們各自有各自居住的空間，他一個星期洗一次衣服，都是我洗的。
深夜時分，我還是沒能多寫幾個字，我那台洗衣機發出了「嗶嗶、嗶嗶嗶」的聲音，我自己的衣服洗好了。
在自己租來的小屋，洗衣機洗乾淨我的衣服，但永遠沖刷不乾淨對他的種種回憶。
我覺得自己真沒用！
「嗶嗶──嗶嗶嗶──」的聲音再次響起，就當成我靜靜地、慢慢地、一次次對他說話吧： 「你還好嗎？」 「我一直都在這裡！」 「你會記得我嗎？」
洗衣機完全安靜下來那一刻，屋子裡也安靜極了，我竟有些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