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宣智從背後摟住我,一隻大腿橫跨在我的腿上,沉沉睡去。這是他一貫喜歡的睡眠姿勢,我沒有特別喜歡,不過也不排斥。聽著他輕微的打呼聲,從前覺得很擾人,不過日子一久也習慣了。我們是大一寒假交往的,升上大二的時候,因為我和室友都相處得不太適應,廖宣智主動提議:「還是我們一起住?」我和室友們倒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衝突,就是一些生活習慣上的小摩擦,例如睡眠時間不同—我習慣早起,室友們喜歡熬夜;她們喜歡聚在一起聊天,我很需要安靜的私人空間。廖宣智和他的室友是鐵哥們,他搬出去住引起了室友們的抗議,說他:「見色忘友。」對於一切批評或玩笑,他總是會擺出他的靦腆笑容來應對,像是厚實鬆軟的奶油吐司,令人生不起氣來,或是他也沒機會讓你生氣。
後來,我們養了一隻黑白賓士貓—丁點,在流浪動物之家看到丁點的第一眼,我就決定要養它了,也許是它長得和鬍渣公爵很像,有種見到老朋友的熟悉感。在有貓、有男友的小租屋處,我這輩子第一次有回家的感覺,既像全身上下的神經都被輕揉、拉鬆,又像浸泡在白霧氤氳的溫熱清水,這裡沒有任何煙硝味,無論你做什麼都會被接納。
清晨的曙光從深灰色的窗簾裡透出來,打在我的眼睛上,我的意識逐漸甦醒,緩慢轉動因為睡了一晚而有些僵硬的肩頸和背部,廖宣智被我的動作給吵醒,更加用力地摟住我,繼續閉眼休息,我略為掙脫他的懷抱,對他說:「我等等10:00要去搭火車,你可以載我嗎?」
「現在幾點?」
「8:00。」
「當然好啊,不過再讓我睡一下。」廖宣智說完,又閉上眼睛,我則起身收拾行李,梳妝打扮,幫丁點倒上新的飼料和水。仔細想想,我那狹窄、陰暗、潮濕的家,像不像是防空洞?雖然待在裡面也算安全,但就是令人不痛快,充滿壓抑和暴躁的情緒。
臨別前,廖宣智對我說:「加油,回家後有遇到任何事情,就算只是心情不好,隨時都可以打給我。」我點點頭,說:「放心,沒事的,我只是回自己家。」我在火車上反覆想到恩蕙,就算恩蕙已經離開三年,有時候仍然覺得她只是出門旅行,或是到很遠的地方念書,過些時日就會回來了。但在某些時刻,清醒理智的自我又會告訴你—不,她死了,你沒看到死亡證明書嗎?她早就不在這世上。我一直有個很固執的想法,只要我不忘記她,她就不會消失,所以就算換了新手機,我的相簿裡永遠有一個恩蕙的專屬集,放滿了我能找到的,有關她的所有照片,還有她生前每一篇貼文的截圖。
我的手機裡仍放著一通阿嬤的未接來電,我爸的三則訊息沒有回,打開預覽模式,只見我爸說:「你也好久沒去看阿嬤了,記得趁暑假回去看一下。」
「我下週要回台灣,一起去看阿嬤吧。」
「不要總是那麼冷漠,家人還是很重要的。」
我的爸爸蘇強輝已經和當初的女朋友林阿姨結婚,更常居住在大陸不回來,所以他總是希望我能夠代替他回家盡孝道。如今滑到蘇強輝的fb貼文,會發現他在中年以後變成一個慈父,他對林阿姨的兒子視如己出,一家三口很常一起吃飯、出去玩,也帶他們母子回台灣老家過。我阿嬤表面上招呼得很熱情,私下卻總愛跟我抱怨林阿姨的大紅唇、北京腔,小男孩太調皮,沒禮貌之類的。
我對於林阿姨他們倒是沒什麼負面觀感,畢竟他們也是在我爸離婚幾年後才在一起的,如今我爸有人作伴也挺好。但我阿嬤仍會抱怨:「小時候說要帶你去東京迪士尼玩,講了三年都沒去,如今一年帶林阿姨的兒子出國兩三次。唉,如果你爸當初對你有那麼上心,你的個性可能也會更開朗。」
「所以我現在的個性怎麼了嗎?」我在心裡想,表面上仍沉默不語,繼續做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孫女。
放著我爸的訊息先不回,我點開我媽的聊天視窗,除了上禮拜我和她說我會回家一趟,我們上次聊天是在二月中。我媽並不知道我和廖宣智同居的事情,不過我也不想讓她知道,上大學後,我靠在補習班打工和獎學金維持生活,再也沒和媽媽拿過一分錢。因為我總受不了她對我說:「我也真是看透了,我為了你那麼辛苦,你卻總是不知感恩,連個好臉色都不肯給。」於是我也越發不肯給什麼好臉色。如今要不是為了恩蕙,我情願整個暑假都待在台南打工賺錢。
打開那扇許久未開的家門前,我先深吸了一口氣。
進沉重的行李放回房間,走入狹窄陰暗的廚房,空氣中瀰漫著微波肉醬義大利麵的味道,我媽獨自一人側著身子,頭也不抬地用叉子纏繞盤子裡的麵條塞入口中,那味道我十分熟悉,可以說貫穿我整個童年,我上大學之後就很少買來吃了「我回來了。」我對我媽說。
「冰箱裡還有,可以熱來吃。」
「不必了,我在外面吃飽了。」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內心不由自主地顫抖,深怕我媽以為我嫌棄她買的食物,又要發脾氣了,好在她沒有說什麼,也許是我太久沒回來的關係。
「你在台南生活,生活費還夠嗎?」
「還行,我在補習班打工,又兼家教,賺了不少錢。」
「想不到你這個悶葫蘆,現在還能在台上講課,不過這樣你還有時間好好讀書嗎?」
「放心,我還拿了獎學金。」我忍不住在內心翻了個白眼。
「獎學金?該不會是那種專門扶助弱勢的吧。」
才回家十幾分鐘,我感覺我的理智線已快被折斷,不由得佩服起這老人家多月未見,功力卻絲毫未減。我媽打開她的紫紅色包包,從裡面裡掏出兩張藍色的小朋友,對我說:「你拿去用吧。」
「不用了,媽,我都說了我錢夠花,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我趕緊別過頭去,仿佛在躲避致命危險的有毒鮮花,眼睛一看就會被刺瞎。「現在收了你的錢,到時候豈不又落你口實?說我是不知感恩的不孝女。」我在心裡想。
「你跟我說實話,你在外面有交男朋友吧?不要以為我都看不出來。」我媽忽然話鋒一轉,關心起我的感情狀況,我不想否認我和廖宣智的關係,因為我下意識認為那是很不道德的,於是說:「是有,怎麼了?我都要大三了,不能交男朋友?」
「不是說你不能交,但你承認,你有跟人家同居嗎?是不是和男友一起住?不然怎麼都不用跟家裡拿錢?」
我媽的話令忍不住我噗哧一笑,感嘆這是什麼神奇邏輯,不跟家裡拿錢就等於和男友一起住嗎?雖然我的確和廖宣智同居,但也沒靠他生活,正想著要怎麼反駁她,又不洩漏同居事實的時候,只看我媽斜睨著眼,露出嫌惡的眼神,說:「聽你這笑聲,看來是有跟男友同居了。我知道說了你不愛聽,但你也留點給別人打聽,現在的男友又不見得是你以後的結婚對象,你現在就跟他同居,以後別人怎麼看你?」
我媽這席話瞬間令我暴跳如雷,我大聲地回嘴:「怎麼?和男友同居怎麼了?到底誰要打聽我?又憑什麼打聽我?」
我媽聽後只笑著說:「看吧,我就猜到你和男友同居,難怪都不太回家,原來是在外面有巢了。」
我媽的話令我越聽越怒,開始後悔回到這個家,轉身就要奪門而出,只聽見我媽在背後又是輕笑,又是嘆氣:「脾氣那麼差,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我揹著一個小側背包,漫無目的地在公園晃蕩,莫名想起了與鬍渣、歡歡,還有恩蕙當貓的那個下午,雖然後來遭遇危險,但回想起來,那幾天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之一了,連我自己都想不到,陰沉古怪的蘇雨芹也可以變得活潑開朗,溫柔可人,不像在家裡、學校,說話總是帶著刺。我想起廖宣智對我說:「就算只是心情不好,也可以打給我。」但我實在是不想打給他,何必讓別人看見自己醜陋的一面呢?我不相信感情經得起那麼多考驗。
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有和恩蕙的回憶,平常尚可不去想,此刻卻感到異常寂寞,我很想找人聊聊恩蕙,卻不知道要找誰,歡歡此時已前往法國遊蕩,我也不便一直打擾她的旅行。高中那群同學,我一個都不熟悉,一個都不想聯絡,而且我也不覺得他們了解恩蕙多少,他們弔念的眼淚在我看來甚至有些矯情。
就在此時,驀然想到那位像女俠一樣爽朗的國文老師—張曉慧。
雖然我知道曉慧老師不會介意,而且會很開心我聯絡她,但對於從不主動聯繫人的蘇雨芹來說,還是有些難為情。畢業後我就再也沒有和她聯絡過了,但因為她很常在fb發文的關係,所以一直知道她的最新狀況,曉慧老師一向受學生歡迎,版面上常常發和學生聚餐、參加學生婚禮的貼文。
我向來不願意做和眾人一樣之事,但此刻除了她,我還真的不知道能找誰,於是打開fb,搜索「張曉慧」的名字,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輸入一則訊息,刪刪減減後卻只剩下沒頭沒尾的一句:「曉慧老師,好久不見。」
沒想到曉慧老師很快就回覆我:「蘇雨芹!好久不見,大學生活怎麼樣?開心嗎?」
曉慧老師的本事就是永遠熱情似火,從不讓場面冷場,即使是對我這種學生也一樣,也難怪她教學多年仍未有絲毫倦怠,還真是天生吃這口飯的。
「還不錯,挺開心的。」
「你暑假有回台北嗎?我有個東西要給你,是恩蕙當初託我給你的,我們找個時間見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