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從統計數字來說,究竟是不是如此呢?目前經濟史界最經典的作品,也是最早計算英國工業革命時期的經濟統計的,當屬Nicholas Crafts 的經典著作《British Economic Growth During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這本書提供了截然不同的視角:他主張英國的工業革命其實是一場「緩速的成長」,是一個在結構轉型與技術變革之間逐步推進的過程。Crafts 不僅修正了過去對成長率的高估,也重新界定了「革命」的意義——它或許不在於生產力的劇烈跳升,而在於勞動力自農業向工業的結構轉型,以及由此開啟的現代社會結構與全球貿易體系的誕生。這種從「脫農」與「貿易」的角度重新理解工業革命的嘗試,改寫了學界對英國乃至世界經濟史的想像,也讓「帝國」與「全球化」重新成為解釋十八、十九世紀世界經濟轉型的核心關鍵。
兩種解讀英國工業革命的觀點
最近總算可以找到時間仔細讀了Nicholas Crafts的名作《British Economic Growth During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這部作品算是1980後對於英國工業革命的主流解釋: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成長率其實是漸進的,比想像中的低很多。這本書在臺北不好找,所幸來到這裡後圖書館裡有好幾本。
Nicholas Crafts提出了兩種思考工業革命的觀點。
第一個觀點是脫農,也就是大規模的勞動力從農業轉工業的過程,這樣的過程未必有很驚人的經濟成長率(這取決於農業跟工業部門生產力的差,以今天的巴西來說,農業部門的生產力反而比製造業來的高。)
第二個觀點則是科技進步的過程,像是馬克思愛講的蒸汽機的利用、生產工具的改變、乃至生產力的增加,這會反應在經濟成長率上面。而Nicholas Crafts的研究指出,英國工業革命比較適合從第一種觀點去看。
對過往研究的修訂
Crafts的作品是奠基在兩個早期的作品上,一個是出生於香港的英國女性經濟學家Phyllis Deane,Phyllis Deane跟合作者 W. A. Cole搜集了大量的統計數字,特別是利用了英國的海關資料,重建了英國的早期的成長數據,推算出來,大約在英國工業革命時期,製造業部門的成長率大概是年增4%。(筆者相對推薦Phyllis Deane的研究,品質相當高。)
另一個被Crafts參考的重要作品是Hollis Chenery跟Moises Syrquin在世銀團隊出版的書《發展的規律》(Pattern of Development),大規模比較二戰後已開發國家的各種統計數字,他們的方法啟發Crafts去比較英國工業革命跟其他歐洲「標準成長模式」的差異。
在這個基礎上,Crafts的作品做了兩件重要的事。第一個是他從不同的其他歷史學家那邊拿到了不少原始資料(如鋼鐵業),補訂了Phyllis Deane的紡織業資料,特別是處理了各產業的價格數據,發現Phyllis Deanee跟W. A. Cole用海關資料計算出來的英國工業的附加價值率成長的4%是過度高估了,Crafts重新計算出來的工業革命附加價值成長率,其實蠻低的,大概要到1830年代,工業部門年成長率才高過3%,在那之前,大概2%。
幾乎沒人均GDP成長的英國工業革命
以這些新的數據計算出來的工業革命,數字並不是那麼的驚人。比方說戰後臺灣、南韓、日本動不動就「人均GDP」年成長率高達6%,維持了數十年。但是英國工業革命時期的國的人口成長率很快,雖然全國GDP成長率年均大概2%,但「人均GDP」的成長率在加加減減後,則是到0.5%。以今天的標準來看,這成長率低得嚇人。
而Solow Growth Model的角度來看,經濟成長仰賴「全要素生產力」的成長,而英國的製造業全要素生產力的成長率,在最好的時代的年均成長率,也不過是1%左右,這數字也不驚人。
那為何早期的作品,在估算成長率時,英國工業革命的成長率比較像戰後東亞國家,而非是這種「緩速成長」呢?
一個關鍵就是上述提到的價格資料。製造業部門如紡織業如果快速擴張,產品的價格自然就會下滑,所以1830年代的紡織品的價格要比1700年的低。但在計算上,早期的作品,往往會一同用較早期的資料的價格來乘以晚期的產量,用以計算晚期的產值,但因為晚期價格的高估,導致了產值的高估,進而影響到了成長率的高估。(1830年的產量是已知(Q),但產值(=P X Q)是未知。而P_1760 > P_1830)
好,所以上述的說明,呈現了一個「緩速成長」的英國工業,但是英國工業革命難道沒有真的很「革命性」的地方嗎?
脫農乃是革命源頭
其實有的,只是要回到一開始提到的「脫農觀點」。英國在1760年的農業人口比例大約是三成,而工業人口比例是1成,而到了1800年左右,這數字交換了過來,工業人口比例是3成,農業是1成。
進一步去看數據的話,會有更多有趣的現像。英國的製造業生產力高速成長的部門,集中在少數的「明星」部門上面,也就是紡織業跟鋼鐵,紡織業在19世紀初期的年增率可以高達10%,而其他的製造業部門反而比較是傳統的工作坊或家庭工作室,而非大工廠(或是日本人會講的「零細工業」)。這兩種製造業一同在工業革命的頭30年間,吸收了大多數的農業人口。
上述提到這本書做了兩件事重要的事。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整理了英國成長的數據,發現英國工業革命成長得並不快。第二件事便是把英國拿來跟歐洲比較。如果把英國工業革命拿來跟其他國家比較的話,就會有如下的觀察。
第一個是無論工廠大小、是否使用蒸汽機,英國的製造業有相當高的比例參與了外貿,而於當時所有歐洲國家比較,英國有最高比例的外銷製造。
第二個是英國的國內資本累積其實不是很出色,有許多的資本其實是透過倫敦的證券市場的外國投資,但是整體來說資本市場並沒有協助英國發展大規模的重工業。
第三個是英國的人力資本累積也不出色。這也是英國難以跟上「第二次工業革命」的原因,經濟學家馬歇爾便曾經抱怨,英國政府對教育的投資太少,導致在國際工業生產的競爭上被德國跟美國殺了下去。
反思:我們需要花時間理解英國工業革命嗎?
以下是一些個人的總結跟想法。
(1) 從數感上來說,人均增長0.5%的工業革命真的蠻難想像的,這也呼應了一堆文學或歷史社會學作品喜歡講工業革命沒有改善生活太多。但是人的確如波蘭尼的《大轉型》裡頭講的被從農村當中趕到了城市去,因此創生了現代的都市工業生活,這種大規模流散跟脫農的經驗,的確是人類近代的重要現象。
(2) 從第二種觀點來看,第一次工業革命本身就是非常傾斜的(Unbalanced Growth)。蒸汽機集中在紡織業,而高速成長只限於少數部門。這與Albert Hirschman說發展中國家可以從少數幾個部門傾斜發展一致。
(3) 歐洲非鐵板一塊。理解英國的發展模式,對於理解其他歐洲國家的成長歷史的幫助可能不是很大。
(4) 英國本身有點怪,農業生產力其實算出來跟工業生產力是差不多的,所以脫農本身對於一個勞動者來說的邊際好處不是很大。但這未必適用在今天大部份的發展中國家。就算是接單工業,在戰後東亞的薪水還是比土地過小的自耕農來的高很多。在印度的外包客服也是同個道理。
(5) 從Solow的觀點來看,你要持續地成長,重點是總要素生產力的成長,而從Romer的角度來看,這仰賴的是知識跟科技的利用。不過從英國工業革命的經驗來看,這些都可以晚一點再說,如果可以先做到生產要素在非農部門擴張(大量外貿從而有大量的製造業---許多還是傳統的家庭手作或是工作坊),便足夠進入到農業轉工業的過程。這也類似現在孟加拉正在經歷的紡織業-成衣製造革命。
(6) 然而,這種大規模要素往製造業部門擴張往往需要(某種比較優勢)的外銷,因為牽涉到貿易,也會進而得到一種李嘉圖式的成長,然而這牽涉到:哪裡來這麼大的世界市場?在戰後美國貿易體制下的理所當然,在這戰前則回到帝國擴張:英國的市場就是大英帝國,而英國那全歐洲最高的製造業外銷比例,便是日不落帝國的武力確保而來,這當中也牽涉到了對於印度紡織業的物理移除、對於香港紡織業部門的壓制...等等。 換句話說,英國的工業革命仰賴的出口擴張,是內生於大英帝國的領土擴張(and vice versa)。
(7) 從政策角度來說,英國工業革命可能不是很值得研究。我的Mentor之一Claudia Goldin,乃諾貝爾經濟獎的得主,但她叫我不要花力氣唸太多的英國工業革命的東西,不如多讀美國或其他歐洲國家的歷史,因為很難有第二個國家可以複製上述的路徑。
Crafts說British industrial revolution是idiosyncratic,我覺得是idiosyncratic and imperial。不過我不同意Claudia,我覺得從帝國的角度重思英國工業革命,或許可以幫助我們反思「到底我們可以從第一次工業革命學到什麼」,也可以把海軍的角度帶回經濟發展當中。也就是說,英國工業革命本身的研究發展性可能有限,但「大英帝國的工業革命」,可以是一個新領域。
不管如何,2025年的諾貝爾經濟學搬給了Joel Mokyr,算是對他這一生對英國知識累積跟工業革命研究的肯定,諾獎委員會還是認為英國工業革命很重要,雖然我不太同意Joel的研究,但此為後話。
劍橋是為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