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第一次喝奶的時候是什麼模樣。有人說那是愛,有人說那是依附,有人說那是來自別人身上的養分。我無法回溯那個時刻,只記得我張著口,順從地吸吮了什麼,那時我還沒有名字,還來不及決定自己要不要學會感謝。
餵養我們的奶水是透明的,裝在瓶子裡,看不出來含了些什麼成分,我喝下去,偶爾嘔吐還是硬生生吞進去了,也沒有因此更強壯。
喝著喝著也就學會了幾個新潮詞彙,矇矇懂懂嘹亮地喊著,鸚鵡都沒有我學得快。「平等!自由!多元!法治!」我要跟著大聲喊出來,就如同大家都這般立正背誦著,整齊劃一、如此合群。
這奶水據說從外國來,不確定是從遠方隨風吹來的救贖,或是在惡臭的黑水溝漂浮而不著陸,被撿起來就成了真理,他們都說這很營養,喝了會白皙、會發光、會進步,我們就都喝了。
我們一邊吸著,一邊在嘴角溢奶笑開懷:「好喝好喝!」,肚子又鼓又脹,卻控制不住地繼續狂灌,不敢停下來,要是現在不多喝一點,就要被別人搶走了。
「你是誰?」 我們有些人時常問自己,就像清晨對著鏡子,突然不認得那張臉;你是誰?有些人則是被問起時,腦中一片空白。經常只是填表格時停駐在「國籍」、「籍貫」、「出生地」那幾欄,就因此在思緒裡墜入。
這座島上的人,從來對他人的提問感到不安。 尤其「你來自何方」諸如此類的問題是如此不禮貌,當你這麼問了,無論得到什麼答案都會激起來自四方此起彼落的憤怒,那怒火燒不盡你的好奇,倒是足以讓這座島嶼自我毀滅。
別問,你得不到心底的真相。每個社會化的島嶼人都偷偷地咀嚼再用力地吞下,答案只會本能的模糊,這是屬於我們的傳統。再難以啟齒,還是能聽見支支吾吾擠出一整排標準答案:台灣,也是中華民國,不過……我個人是支持維持現狀啦……也有人覺得是中國,我們都要尊重啦!
在問與不問、答與不答之間拉扯,舉手投足皆可照映彼此的羞恥與恐懼,這就是「來自何方」美麗的所在。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曾經連道出遠方都會被禁止。你說的遠方到底在哪呢?
別問。這並非好奇心,也非探索,而是挑釁。我們要各自沉默,學會顧左右而言他,才足以鞏固我們這小小多山的島上脆弱的和諧,這是尊重,是為著維護平和的氣氛退讓。
我們同長在這片土地上,一起喝著西方來的奶水,懷抱著進步的夢,卻意外地自以為來自各方,源於血脈、源於父親的故鄉,亦或是源於他們見都沒見過的那個遠方。
「我是台灣人!」年輕的靈魂高舉著旗幟,他們說有記憶以來只有這個故鄉,憑什麼害怕?另一群人撂下臉來,教訓著這群毛沒長齊的愚蠢青年:「慎終追遠你們懂不懂?」
要追多遠呢?青年滿臉疑惑。他們告誡我們來自擁有五千年輝煌歷史的中原,追溯自炎黃時代,那裡是我們的根,我們不能忘本。為了這個榮耀,他們不忘祭祖時指著神主牌的祂們,我們見都沒見過,只能讀出指不出方向的地名,據說是來自黑水溝彼岸的唐山。
唐山在哪裡?唐山是一座山嗎? 從一個語言正在被遺忘的村落跑出來另一群人,他們說古老的傳說裡確實遇過一群人自稱從唐山來,老人們還說那個叫作黑水溝的洪流掉進了不少渡不了海的孤魂,淹沒在驕傲的血脈裡。
原來,島嶼的上一代人,曾往前走。在死生之間選擇了勇敢,渡海後駐紮便開始爭奪這片大地的養分,汲汲營營為創造一個從今往後,播種、澆灌,長出了一片嬰孩,呱呱墜地。
時代的浪潮終於也沖進了這座島嶼,西方的奶水順勢澆灌了這些嬰孩,連同失去土地的千百年住民,他們一起在這此成長、在此死亡,甚至一輩子只有目光所及的村莊。
但奶水喝下去了,如此珍貴的物資一滴沒有少,卻沒學會怎麼回答,只是不斷呢喃著:這問題重要嗎?知道了會有錢嗎?
我們望著彼此,早已分不清你我。眼神閃爍,嘴裡含著西方價值、喊出自由,盤算著對方手中的籌碼。活生生的一群東方賭徒,這一局無論輸贏,都得傾盡積蓄去搶購外國的奶水,餵養我們的下一代。
「我們是一家人。」有人說了出口。眾人一笑置之、嗤之以鼻:誰跟你是一家人?我跟你姓了嗎?島嶼沒有說話。
「我們是一家人。」遠方也喊著,並不是辯論,是宣告。那群自詡龍的傳人聽見了,點頭如搗蒜。他們解釋這樣的說詞才不傷感情,就算打從心底看不起對方,可是兄弟鬩牆只能家醜不能外揚。
這群島上的中國人會站在岸邊望著彼岸,與對岸的中國人相互渴望,計算特權的機會,還有那從不屬於自己的土地。他們嚷嚷著共有的起源,談笑風生,聽不見齒縫間的蔑視:「叫我爸爸。」
逝去的骨血葬在島上,盛開了滿地的花草。他們本是追逐未來而扎根於此的,如今他們的後代說未來不重要,活在過去才是神聖的信仰。
中華文明好偉大,我們也要跟著偉大。
為了避免爭端,數十年間我們小島開始崇尚簡約,不如就把國壓縮成家,再把認同折成現金吧?群體的榮辱成了累贅,合作關係只剩能不能抵稅,共存變成資產配置的阻礙。從此,我們與土地的連結,用一疊疊房契替代。
你從哪裡來? 慢慢地,我們來自一棟房子、一幢公寓或是窄小的房間,在雙手可觸碰的範圍內,不在於共同想像的情懷。沒有社會,只有個人,這是人定勝天、也勝過環境的驕傲,當別人問起我們是誰,我們會開始對著他們細數我們多麼地富裕,財富就是歸屬,實實在在的安全感。
金錢才能主宰一切,來自何方不重要。手裡數著鈔票時,觸感真實、心裡踏實,此時高喊來自何方都能成為真相,這就是力量,是我們這座島最大公約數的共識。
國家好,我們才會好。怎麼會呢?國家好,好的是別人。沒有國家的人能夠喊著爛透了的制度,只要錢還能賺、日子還能過,就繼續待著,這是生存。我好,才是真的好。
島嶼穩固地佇立在海中央,實在來自這座島,但談起島的名字就是個敏感詞,台灣是敏感詞。這不是集體噤聲,愛說話的群體本就該安靜,否則會吵到人數眾多的民族情操。
終於養成有些人踩著祖先的血淚,跟隨著他們的鬼影往回走,拾起他們卸下的枷鎖,徘徊在歷史的斷崖邊,聲嘶力竭地呼喚著唐山,想念不曾汲取一點養分的故鄉成了信仰。另一些人怨著,只要一口飯還在,就繼續默默地旁觀。島嶼還是沒有說話。
六十多年過去了,我們還在找母親,也沒聽說過父親到底是誰,苟延殘喘地哭著、鬧著、沉默著,就這樣熬過被拋棄、被殺戮、被澆灌的歲月,再被自我免疫攻擊而虛弱無力。
習得無助的嬰孩群體終於淬鍊而爬行,明明也到了應是垂垂老矣的智慧總和,如今仍躺在原地。
我們終究沒能長大,從亞細亞的孤兒,自發地長成了世界的巨嬰,嗷嗷待哺,盼望著下一位乳母再施捨一些奶水。
那座多山的小島是否還會被記得?沒有人知道。只聽聞那裡住了很多漂流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