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加害者
本以為夜晚會難熬無比，這一晚的倪莉卻是說完故事後，睡在萱萱旁邊一覺到天明。醒來時，萱萱像是隻小無尾熊抱在倪莉身上。
倪莉有種解脫之感。不用徹夜守著母親，身體確實輕鬆多了。她打了呵欠，好久沒睡這麼飽了。母親已經出門了嗎？倪莉起身，看了時間，也把萱萱叫起床，「小懶蟲，要去學校囉！」然後她迅速刷牙洗臉，先去母親的房門外看看。
看著敞開的房門，裡頭是倪莉前天晚上試圖搜索通訊錄後留下的亂象。倪莉才突然意識到母親死了。她眨了眨眼，希望這是噩夢，但她不小心踢到了門邊。腳趾頭的劇痛，讓她彎下腰來。原來不是做夢，母親真的死了……
她的心很痛很痛。剛才竟還覺得睡飽很舒服，竟然忘了，正是因為母親已經死了，她才不用徹夜守候。她沒有壓住疼痛的腳趾頭，而是摀住了自己的嘴，試圖隱藏哭聲。
為什麼？為什麼？
雖然癌末遭病痛傾蝕而死，也算不上真正的善終。但在火場裡受困而死，必然絕望無助。
倪莉不想去想像，但身為小說家的她在腦海中已經在構築那個畫面了——山火之中一群人無助受困，而每個人都有親朋好友在山下等著他們，不知怎樣引發的火災圍困著他們，剝奪了他們的逃生路線，而母親跟其他人就如同倪莉此刻般蹲著，受困在茫茫火海的深處。最終，無法逃生的人們就只能在火場中被濃煙嗆昏，迎接最終的悲劇，隨後大火燃燒了一切……
平常寫作時最渴求的想像力，此刻正如洪水般奔騰不止。然而這卻讓倪莉痛苦不已，她想投入母親的懷裡放聲大哭。但母親死了。
「馬麻，妳還好嗎？」
不知何時，萱萱已經刷完牙洗完臉了。倪莉連忙假裝咳嗽，然後抹乾眼淚，硬擠出笑容，「馬麻撞到腳趾頭了。」她誇張地「嘶」地倒抽了口氣。
萱萱趴在倪莉腳邊，「我幫妳把痛痛吹掉。呼——呼——痛痛飛走了。」萱萱抬頭看向倪莉，態度天真，「馬麻，妳有沒有好多了啊？」
「有啊，真的都不痛了欸！」倪莉刻意露出驚喜的神情，「萱萱好棒好棒喔！」倪莉探手捏了捏萱萱的臉蛋兒，而萱萱鼓起臉頰，「馬麻好髒喔，沒有洗手啦！」
「那馬麻可以要抱抱嗎？」倪莉張開臂膀等待著。
萱萱用力抱了倪莉一下，然後說：「馬麻快點洗手，我要吃早餐！」
倪莉還沒好，但多虧了萱萱，她終於能夠重新當一個稱職的媽媽了。此時她依舊對新聞台鋪天蓋地所報導的「銜尾蛇案」一無所知。母女倆吃完早餐後，倪莉想送萱萱上學，母女倆走到了幸福樹兒童中心外才發現今天是星期六。於是她就只得帶著背著小書包的萱萱一起去上班。而同事們對倪莉露出了怪異的眼光。
「倪莉，妳怎麼回來了？」一個不常聊天的大哥問道，「不用處理妳媽媽的事嗎？」
而當時倪莉還一無所知，以為只是因為自己帶著女兒上班而被人另眼對待。大哥近乎質問的口氣，倪莉也只當作是直率的態度。
她略帶苦笑，「沒辦法，還有些程序要等警察他們處理。」母親還在解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倪莉卻未曾想過母親已經被媒體抹黑成金面山大火的元凶了。
中午吃飯時，怪異的氣氛更明顯了。平常幫忙揪團購的同事，今天「剛好」忘了算她們母女的份，吃外食的人也沒有人邀她一起。當時倪莉以為是因為有孩子在，所以讓同事不自在，沒有多想就帶著萱萱去外面吃午餐。
進入餐廳時，還沒有其他人認出倪莉。點餐後，餐廳高掛的電視播放著午間新聞，而金面山火災的新聞被如火如荼地報導著。她才發現自己五年前的「蛇蠍女」稱號再被提起，而母親更被報導為此次事件的加害者。
萱萱帶著哭音小聲問道：「馬麻，為什麼新聞說奶奶是兇手？」
倪莉被新聞氣得渾身發抖。她連忙起身，跑去店員面前斬釘截鐵地說自己不看新聞，請求轉台。店員露出訝異的神情，而倪莉不等對方多說什麼，就回到了座位去。本來播報新聞的電視，終於被轉到了玩團康遊戲的綜藝節目。
而倪莉也在座位上小聲地對萱萱說：「噓！電視亂說話。不過我們先低調，就像玩捉迷藏一樣，不要被發現齁。」
萱萱連忙做出嘴巴拉上拉鍊的樣子。
送餐時，剛才的店員放上了餐點。而倪莉有所鬆懈地抬頭道謝。結果她卻聽到店員大聲驚叫：「蛇蠍女！妳不是蛇蠍女嗎？」
霎時間所有人都看向倪莉的方向，而倪莉用頭髮遮住臉說：「妳認錯人了。」店員乾巴巴地道了歉，眾人才各自聊天。只是，此後餐廳裡的聊天對話便是熱烈討論著倪莉母親的「罪責」。
倪莉帶著女兒坐在餐廳裡，如坐針氈，後來乾脆打包食物外帶。
但在把食物打包帶走前，倪莉依舊聽到許多傳言。他們說，母親點了火。他們說，母親主導了這次的集體自殺。他們說，據說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有掐痕，前一個人掐死下個人，多數人都死在大火發生之前，而最後一個死去的母親則在最後點火。
這麼多事情為何倪莉都未曾知曉？
解剖報告根本還沒出來，怎麼可能會有內線消息？
為什麼萱萱這樣的孩子必須聽到別人汙衊自己的奶奶？
結帳時，剛才認出倪莉的店員再次驚呼：「我就說嘛！妳就是蛇蠍女啊！」這次那個店員甚至過分地舉起手機對著倪莉拍。
帶著萱萱逃走時，倪莉覺得又憤怒又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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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工作時間異常難熬，當知道了新聞汙衊母親的說法後，倪莉就無法忽視同事們的眼光或八卦聲了。
等六點鐘一到，倪莉便帶著萱萱離開了公司。「今天我們買東西回去吃，好不好？」疲倦的倪莉不想再聽到餐廳新聞對母親的人格毀滅了。
萱萱只有點頭，沒有回答。中午過後萱萱就變得有些沉默。
倪莉嘆了口氣。「我們去巷口自助餐店……」
手機在震動。她再次嘆了口氣，以為又是工作的事。接起電話後，另一端不是公司，而是警方——解剖已經完成，可以去領遺體了。
倪莉又想大叫又想痛哭，最好不要有意識，最好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馬麻，妳還好嗎？」萱萱露出了擔憂的表情。
倪莉不由得皺緊眉頭，她忍住了即將崩潰的情緒。此刻她必須是個大人才行。倪莉吸氣吐氣幾次後，對萱萱說：「晚點要去西湖派出所，我們先吃超商齁。」
萱萱懵懵懂懂地重複：「西湖派出所？」
「對。跟奶奶有關的事情。」倪莉摸摸萱萱的頭，獲得些許力量，而她沒再多做解釋。
在便利超商匆匆吃了晚餐後，倪莉帶著萱萱抵達了西湖派出所。派出所一樓聚集著一群人，王勝凱跟紹廷爸媽已經到了，除外還有個穿著宇宙宗制服的陌生大姐。倪莉對幾人點頭並問好，但幾乎所有人都靜默不語，甚至紹廷爸爸還撇開了頭，只有宇宙宗的陌生大姐悲憫地點了點頭。而明明倪莉已經遭受了忽視，萱萱還是大聲地叫道：「雅雅舅舅好、紹廷的爸爸媽媽好。」
萱萱……很有禮貌。
但此刻的氣氛有些險惡。過往對萱萱和善的王勝凱，毫無笑意，僵硬地輕輕點了點頭，不肯直視倪莉。而紹廷爸爸不想轉頭，紹廷媽媽卻瞪向萱萱。接著倪莉又與紹廷媽媽凌厲的眼神相對，她決定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為何昨天下午的時候，紹廷媽媽就已經深信著倪莉母親是殺人兇手？為何後來的新聞也會這樣報導？莫非這些報導與紹廷媽媽有關嗎……？倪莉的內心紛亂，思緒無法理清。
警員建議先讓萱萱留在一樓，找了個女警員陪著萱萱。而另個警員便把其他人帶到了太平間外的走廊。而昨日的姚子盛檢察官，手上拿著一疊文件在等著他們。他打了個招呼，便說明他會發放相關證明，請大家幫忙檢查基本資料。他開始呼喚，「詹麗美的家屬……」
「在！」倪莉連忙舉手。而檢察官邊交出文件邊說：「這是詹麗美女士的相驗屍體證明書，有五份，請您幫忙檢查有沒有錯誤。」
倪莉緊張地查看了基本資料，確認無誤。而她看見母親的死亡方式寫著「不詳」，死因寫的直接原因寫著「窒息」。第二原因則寫了「高溫」。
而姚子盛檢察官又依序發向其他家屬，「靳邦宏的家屬，這是……」
倪莉咬著唇，非常用力，嘗到了鐵鏽般的鹹辛味。而她需要痛楚。窒息加上高溫，似乎與她今天曾想像過的悽慘情境異常相符，而她的內心感到非常難受。但為何死亡方式寫得是不詳，為何不是意外或他殺？
等王勝凱領完他家兩個親人的死亡證明文件後，就沒有別的家屬了。
「如果你們家有固定合作的葬儀社，接下來就可以聯繫他們了。」
「等等。檢察官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倪莉指著死亡證明上的「不詳」兩字，「死亡方式不詳是什麼意思？我媽媽究竟是意外還是被殺死的？這樣不確定的話，我真的能先領走我媽媽的屍體嗎？」
姚子盛檢察官還沒開口，倒是紹廷媽媽先講話了，「還不是給妳們留體面。全國大家都知道是妳媽媽害死了金面山上十幾個人的性命。妳媽媽是兇手哪。」紹廷媽媽的聲音很大，似乎怕有誰聽不到似的。但在場其他人不過就是檢察官、王勝凱、穿著宇宙宗制服的人員還有倪莉而已。
紹廷媽媽似乎預料倪莉會因此羞愧。但倪莉早就料到了對方的愚昧。她忍著脾氣，並一字一句地說：「發生什麼事情，檢察官先生跟警察會調查出來的。不是新聞媒體說了就算的！」倪莉看向姚子盛檢察官，「對嗎？」
姚子盛檢察官這才說：「金面山大火，我們已經解剖了各位死者的遺體。接下來我們檢警會根據證據，竭力替大家找到真相。」
王勝凱開口說話：「論壇有傳言說，除了詹麗美……」
倪莉聽到王勝凱這樣直呼母親的名字，心中湧起狂怒，狠狠瞪向王勝凱。
但王勝凱繼續說：「其他人都是被勒死的。那是真的嗎？」王勝凱的聲音相當沙啞，「我看我媽跟我姊的證明書上面都沒有寫。」
王勝凱看到的論壇消息是什麼？倪莉的心中除了怒意外，也有許多無力感。究竟有多少人在針對慘死的母親去造謠？母親惹到了誰？為什麼連死都不得安寧？
「這不能公開，攸關案情偵辦，恕我現在不能多談。」姚子盛檢察官搖搖頭，「等到案情大白後，我們會再次跟各位講解，敬請見諒。」
王勝凱手指著倪莉，眼眶泛紅，「那麼，詹麗美死了就不用管她嗎？她是兇手！就這樣讓她好好辦喪事嗎？憑什麼？我媽媽跟我姊姊都是很善良很善良的人，她們一直幫助詹麗美！為什麼她們必須死？我的姪女該怎麼辦？」
「我爸爸靳邦宏也被詹麗美騙了！」一直沒說話的紹廷爸爸也跟著瞪向倪莉，「他自己也生病了，還跑去照顧詹麗美！結果現在死了！跟我們解釋啊！兇手死了就沒事嗎？」
「根本不確定發生什麼事情啊！」倪莉提高音量，「你們不要汙衊我媽媽！」
過往她曾被汙衊，而當時的母親並未堅定相信倪莉。事過境遷，母親死了又被人汙衊，倪莉不會因此選擇報復，她只是不願意母親的名譽就這樣被有心人給摧毀了。然而名譽並無法輕易被捍衛。每個人都執著於自己的看法，偏見或正見只在觀察角度的區隔，而倪莉心中其實明白這一點。
倪莉很傷心。
生前與人為善的母親，被這樣汙衊，就好像再被殺了一次。而這次屬於社會性的集體審判，好像又殺死了母親一次。而這次母親的「死亡」，倪莉一樣無力阻止。
倪莉最後哭了，而她被單獨帶開。其他人程序辦完後，她才被帶去領母親的大體。
穿著宇宙宗服裝的大姐在走廊等著她。
大姐說：「我代表太真宇宙基金會向您致哀。我們知道，詹麗美師姐真的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我們也相信檢察官會還師姐清白的。請您節哀。」
倪莉應該要恨宇宙宗的吧？都是宇宙宗對母親洗腦，才讓母親的病情一步步加重。
可是倪莉又哭了，她感動不已。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倪莉母女之外，終於有人願意相信母親是清白的。
▌抱城工商時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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