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青下山時,陽光已經偏得很斜。
車子轉過最後一個彎,那口堰塞湖總算被山壁擋住── 像一張閉上嘴的臉,安靜、沉、沒有情緒。
胸口那股不舒服的緊,並沒有因此消失。
它只是從胃那一塊,慢慢爬到胸骨後面,像一條冷冷的線。
她深吸一口氣,啟動車子往山腳開。
輪胎壓過碎石時,那些咔拉聲比早上更刺耳, 彷彿不只是碾過石頭,也碾過她腦袋裡某個還沒消散的影子。
她不想再聽自己呼吸的聲音。
伸手把收音機打開。
**【相聲:師父 × 徒弟】
廣播裡一開就是熟悉的老派相聲。**
徒弟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忘了麥克風開著:
徒弟(小聲抱怨):
「各位觀眾喔,我師父真的很奇怪, 你知道他手機不能碰嗎? 連看一下都不行喔! 我昨天只是想幫他關個鬧鐘──」
師父(立刻爆音):
「你那叫“關鬧鐘”? 你整支給我滑到購物車去了啦!!」
徒弟:
「哎呦師父,我就不小心手滑……」
師父:
「你手是滑到買十公斤貓砂? 我家連貓都沒有!」
徒弟:
「我還不是怕你以後要養! 先幫你預備起來嘛~」
師父:
「我看你是想把我埋在貓砂裡!」
觀眾笑聲。
徒弟:
「師父你不要那麼緊張啦, 你手機裡那麼多收藏……我又不是不知道。」
師父(警覺):
「欸欸欸?什麼收藏? 你不要亂講話喔!」
觀眾錄音裡的笑聲暖暖地流出喇叭。
以青忍不住打哈欠,倒不是說得無聊
而是這種鬥嘴很安全,讓她感到很放鬆,
有節奏、有規律、吵得剛剛好,不會壓到人。
她打開手機的藍牙,讓 Lo-Fi 淡淡疊進來。
輕柔鼓點在相聲底下像輕拍心臟的節奏。
她覺得自己慢慢回到「城市用的呼吸」。
【插播:不該出現的聲音】
就在徒弟準備接下一句「師父連倒水都叫我做」時──
收音機突然「啵」一聲。
不是笑點。
不是效果音。 是 頻道跳拍。
相聲被整段切掉,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像泡在水裡的廣播殘影:
「…………×鄉……廟口……捐血……」
語速被拉長,音質像壞掉的磁帶。
每個字之間都有空隙,像被誰硬生生剪開。
以青指節一緊。
她本能地按了一下調頻鍵。
「嘶──」
聲音瞬間復。
徒弟(興奮):
「來來來,今天要跟大家爆料, 我師父昨天跟我說一句話: 『徒弟,雲端壞掉了。』」
師父(理直氣壯):
「對啊!我照片全部不見了,那不是壞掉是什麼?」
徒弟:
「師父……你手機沒網路啦。」
師父(斥責):
「放屁!我明明看到旁邊有四格訊號!」
徒弟:
「四格? 那是你鄰居家 Wi-Fi,你根本沒連上。」
觀眾笑。
師父:
「那為什麼它出現在我手機上?」
徒弟:
「因為你站在窗邊偷吃到啦!」
師父:
「誰偷? 我那叫善用資源!」
徒弟:
「你善用到鄰居以為自己 Wi-Fi 被駭了, 半夜還重設密碼。」
師父(得意):
「喔~他重設後我就上不去了…… 欸等等,這不能播吧?」
觀眾爆笑。
徒弟:
「還有喔, 師父說『雲端壞掉』那天, 他把照片存在『我的最愛』裡。」
師父(大聲):
「那是正常啊!」
徒弟:
「你知道你存在哪裡嗎? 你把照片存在『我的最愛(通訊錄)』的—— 『最美的里長』名下。」
觀眾爆笑升級。
師父(羞怒):
「那是誤會啦!你不要在那邊亂講!」
笑聲跟節奏又暖暖地蓋回來。
像剛才那段插播壓根不存在。
可她的心跳,已經比剛才快了一些。
【影子開始拉長】
隧道口亮著橘黃的燈,她往前開,
山壁把光切成一塊一塊,投在她的臉上。
Lo-Fi 的背景鼓點裡,
突然多了一個極輕、極脆的「啪」。
像有人在湖邊折斷一根乾到發脆的細枝。
她的手出汗了。
她不確定是車內冷氣太開, 還是那個聲音太像早上的風。
那……應該是設備問題吧。
AM 台常常跳頻。 山壁干擾、天線角度不對、汽車電子訊號…… 任何一個都說得通。
她照著這些理由讓心跳稍微落下去一點。
只是當她從隧道衝出來,
太陽剛好滑進山線後面。
她的影子在方向盤上,
被夕陽拉成一道長得不自然的線。 比早上還長。 比剛才還長。
像是被誰從背後抓著──
往城市拉。
【回程的風】
高速公路的風灌進來的時候,
那股濕冷感又悄悄從她脊椎爬上來。
不是山裡的冷。
也不是城市的冷。 是一種介於兩者之間、 像湖面傍晚突然起風時的那種冷。
以青握緊方向盤。
指節發白。
她試著跟自己說:
回家就好了。
過了這段路就好了。
離開那個地方就真的沒事了。
但她知道不是這樣。
有些東西不是太陽落下就會不見。
它們只是換一個光線,
換一個背景, 換一個地方──
繼續跟著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