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是一個文學研究者的我,閱讀過成千上萬本不同的文本,熟悉於各種體制之下的語言。有些語言非常精妙,甚至那個語言本身就是一種美好的形式,啟引我觸及許多我想像力所不能到的地方。
但是,在穿越過一層一層語言打開這個嶄新的世界之門後,我感到永無止盡的失落感。語言為每個時代拓展了邊界,也封住邊界。在那個時代,這個語言所代表的前沿性,到後來,這個語言卻成為體制化的表徵。每一個時代,每一個創作者努力打開的語言邊界,成為後來被對抗的對象。
即便我們是為了反對現有體制而創造出新的語言,最後也會成為一種新的典範,最後依然脫離不了被體制這個龐然大物吸收的命運。
像一朵花的花瓣,彼此覆蓋又彼此成就,共同納入一朵花的體系中,而體系之間隨著時代歷史的推演,共同納入了一個龐大的體制花園內,這個花園不停拓展,所有的花都能被花園容納,百花齊放般地展現在我眼前。
既然反對體制後仍然脫離不了體制的收編,那麼到底為什麼要創作呢?創作的意義在哪裡?
是「世界創造了語言」,還是「語言創造了世界」?看起來,上述語言與體制形彼此形成的封閉循環系統,是在「語言創造世界」的架構中。也就是說,我們活在一個語言創造的世界裡面。
在語言誕生以前,要用什麼方式去表達呢?也許那種表達,不是為了翻譯內在,而是為了喚醒尚未被言說的真實,不是從現有語言中轉譯,而是從尚未生成的地方召喚。它也許還在用現有的語言中尋找,在有限中尋找回應無限的方式,以敲擊來召喚語言生成之前的世界之回聲——譬如說詩,就是這種類型。因為,詩是一種讓你在腦海中自行撞擊出一個世界的形式。而當你撞擊出這個世界,你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說明你腦海中的世界,你只知道你會觸動,也許會流淚,會憶起一種感覺,一個畫面,你不知道那是什麼,反正無須說明。
似乎不可能有一個東西,是語言沒有辦法命名的,現在連未知的病都有辦法命名。除非,你根本不知道有這種病的存在。
這裡引出創作兩個層面的問題:一是我們知道某種存在,但我們還無法用語言表達。二是我們完全不知道其存在,那我們要怎麼知道我們不知道的存在?
如果是前一種,我們也許可以在語言中試圖不斷逼近其存在,以一種嶄新的語言形式,去表達無人能觸及的存在,也許可視為創作的初階。而後者,正是創作的核心提問――我們要如何發現那個尚未被發現的存在?
無論如何,在語言構築的世界中,創作似乎總是被語言思考的邏輯所纏繞。但是,創作可以不斷地去推源,直到碰觸到語言及語言未生成時中間的聯繫點,創作就在這個尚未命名的裂縫中誕生。
「我,想要活在語言以前。」這是一個我身為一個創作者的心聲。
也許你會想到,也可以用藝術創作來表達語言未能觸及的存在。就是說,我們在看到這件藝術作品的時候,能感知到它所表達的超越語言的存在。然而,策展語言卻往往以體制語言去分析這個作品,硬是將作品生吞活剝地納入這個體制的世界,迫使人們在體制框架下解釋藝術作品。
這樣一來,人所需要追索的未曾發現的存在,又被體制化了。觀眾所要做的,其實並不是透過體制去認識這件作品。反而是回歸到這個作品介於生成以及尚未生成之間的那個關鍵節點――此處會是怎樣的狀態?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創生」問題。
但如果這個作品是為了回應體制而生的,它無疑正好直奔體制語言的懷抱,那我們便無需有何懸念了,要不要去回應它,真的也沒有什麼意義。
所以——回到語言誕生以前的內在感知的源頭,去做真正的回應,才是一個創作者的本能與責任。
可是,為什麼我們要回到源頭,為什麼我們不去歸納分析所有語言未及之處,然後去找一個空白填補進去?那是因為——所有語言所觸及到的,還有它未觸及到的東西,都已經成為它的範疇。
那——真正的空白是什麼?真正的空白是從源頭發出來的,
真正的空白,它不是空白,
真正的空白不是未到之處而是—— 它就在它是真實的存在
但是從來沒有被發現過。
我認為那才是我們需要去發現的。所謂語言的建構,或是創造,它並不是真正的無中生有的創造,是它已經在那裡了。
然而,我們標榜自己的創造,然後讓它固化,讓它變成一個流派,一個去吸納別人、衝撞別人、彼此對立的狀態。我們在那樣的混亂的對立當中,推進了文明。
但創造者是從本源而來的,創造者的努力,並不是為了推進文明,而是為了讓我們回到,回到那個語言還沒生成的時候的那個狀態——就好像道家講的「無」、「道」,佛家講的「空」,那樣的狀態。
【靈魂創作者的十個回身提問】
這裡的「語言」,不限於語句與詞語。它可以是圖像、光線、拼縫、空白、姿態、行為、聲音、靜默,也可能是任何一種尚未被命名的形式感知。
語言,在這裡,是靈魂正在尋找它能顯現的方式。
(一)我是否仍與我的振動同在?
我創作的時候,是否還聽得見那個來自內在深處的聲音?還是,我只是習慣了發聲,而忘了聆聽?
(二)這一段語言,是誰在說?
我寫下的,是靈魂自然的流動,還是為了完成某個形式或角色而說出的話?
(三)這語言,是誕生,還是翻譯?
我是否正在使用一種已被命名與馴化的語言,去包裹一個尚未成熟的感知?我說的,是語言的轉換,還是真實的誕生?
(四)我有容許語言保持未完成的樣子嗎?
我是否急於讓語言變得完整、正確、美?還是,我能陪伴它處於顫抖與不穩中,等待它自己成形?
(五)我還記得語言未出聲時的感覺嗎?
在語言還沒被說出、還是振動時,那股尚未命名的感覺,我是否仍然熟悉?
(六)這是我「非說不可」的聲音嗎?
我創作,是因為內在有必須誠實說出的東西,還是因為我「可以說」,所以選擇說?
(七)語言是穿過我,還是被我控制?
我正在使用語言,還是語言正在使用我?我是否允許自己成為語言的容器,而非設計師?
(八)我的沉默,也在說話嗎?
我是否相信,不說,也是創作的一部分?我是否容許空白存在,不急著填滿?
(九)如果沒人理解,我還會繼續說嗎?
如果沒有掌聲、沒有觀看、沒有迴響,我是否仍願意為這股震動承擔責任?
(十)我是否願意,再次走回語言還沒開始的地方?
我是否願意,把一切語法與語意放下,再次走向語言尚未生成的振動源頭,只為確認,我依然在那裡。
〈一滴墨的誕生〉
藝術,是一滴墨落入水中。
藝術的本質,就像我們身處的世界——所有的一切
——因果、因緣、流動、變化——是一片水。
而我,作為創作者,就像一滴墨汁滴入其中,
不由自主地擴散、停留、沉澱。
有些痕跡,瞬間消散;有些軌跡,慢慢沉入深處。
這個過程不可控制,但正因如此,它才是真實的。
藝術不是計算過的結果,而是某種注定又不可控制的發生,是與這個世界互動後留下的印記。
而對於這過程的深刻感知,
才是藝術。
創作,是讓它自然發生。
(圖文/黃韻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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