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體驗了幾場資本對藝術家的剝削,在經歷了所謂的「價值交換」後,在將「負利潤」轉譯成「名聲」/「榮耀」之後,我對於未來想成為什麼「人/藝術家」或者任何「標籤」,有了前所未有的澄澈清明之洞見。
我比以往距離「初心/發心」更前進了一步。我遠離過嗎?在我渴望榮耀的時候,在我計算如何以藝術交換利潤的時候。我追逐著幻影,同時心知那是幻影。像夢中醒著,卻仍走向夢裡的光。在一面看似為名聲掌控的同時,一面更加篤定對「初心/發心」的忠誠。
這份信心不只來自信念,還有對心智駕馭「技術」上的更臻至成熟。對於「我是誰?」這個自我提問,由一再商榷考慮的自我藝術定位,到內心世界始終保有一艘不再有「身分認同」問題的船。(腦海中出現《海上鋼琴師》中沒有身分的鋼琴師1900所居之船。船曾靠岸,他卻選擇不下船,象徵一種拒絕被世界命名的靈魂狀態)。以這樣的姿態逍遙於人間,期許與想像自己一天比一天更踏實。
對「書寫」的誠懇逼近亦如對藝術的信仰般同步。過去,由於我個人學思經歷與文學背景的關係,那些加諸於「書寫」上的包袱――形式、典範、標準,僵化的文學批評的導向,一度使我放棄了書寫。出於對書寫的純粹性之執念,由從零開始不帶包袱的藝術進程,反向啟引了書寫。我對書寫的態度重新校準,從網路社群上的書寫開始,實踐復返書寫的純粹回歸之路。然而在書寫上,我一旦開始就會不由自主地陷入自我批判中,被迫關進過去的囚籠中,掉進「他人即地獄」,實則為「自我地獄」的幻象中。在我心中的創生之地中藉由書寫的孿生姊妹「藝術」的洗滌,不斷與其共創「唯願誠懇」的純粹聖地。每天每天,我書寫,一天比一天更熱愛自己所愛,以及發現愛。我幻想,以藝術與書寫來生活。
過去,歷史由勝利者書寫,由男人書寫,而今後,歷史將由缺席的另一方填補,並且以「心」重寫。
抱著這樣清醒而堅定的一往情深,我持續經營著網路社群。直到短影音鋪天蓋地而來——我仍然相信,只要足夠誠懇與堅持,就能在不削減創作的時間與精力的兩相兼顧下,以文字與深度對抗當代演算法的暴力覆蓋。
於是我逃離,另闢戰場,試圖用「創造話題」來引來流量,說服自己——這只是用一種淺顯幽默的方式,拉近藝術與大眾的距離。直到那一天,即我在序章中提及的「我是藝術家,我不拍 Reels」那篇文字引發的網路話題事件後,我才突然明白——
我以為自己已經醒來,原來卻在更深的夢裡。
「歡迎來到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腦海中響起這個令人不寒而慄的聲音。赫胥黎筆下的《美麗新世界》――
那是一個以娛樂為主體的世界,一個看似沒有痛苦、卻也沒有靈魂的地方。幸福不再是內在的滿足,而是被制度化的標準配置;自由不再是選擇的權利,而是被包裝成選擇的幻覺。
如今的我們,正身處在赫胥黎未曾想像過的「進階版本」――演算法所建構的世界,不再依賴國家機器或極權控制,而是以「喜歡」、「推薦」、「關注」等柔軟的語言滲透我們的意志。它不逼迫我們做任何事,卻讓我們習慣於「為了被看見」而活。比起被奪走自由,我們更怕被忽視。這正是當代最隱形的奴役。
而我,也曾在這個世界中迷失。曾經,我試圖想成為那個更被喜歡的自己,試圖在創作中找尋一種被看得見的認可。我以為我可以用「努力」朝自由不顧一切地奔去,其實正在折返而不自知。直到有一天,我疲憊地望著自己的創作,對這個聲音感到厭惡:「這會不會受歡迎?會不會被關注?」我憤恨的回道:「這還是我嗎?演算法愛什麼關我什麼事?我不想再讓觸及率來決定我的創作了!」
寄望於教育與制度的預防性設計的赫胥黎,在現代的演算法時代顯得蒼白無力,那時的他所認識的「自由」,尚未發展成我們今日這種內化的幻象。現在,我們所面對的「極權」,不是來自於外部壓制,而是來自於一種「自己選擇的奴役」,一種更高明而不著痕跡的溫柔暴政。
正如韓炳哲在《透明社會》中所說,我們早已不再需要觀看者,因為我們學會了自己觀看自己。我們熱衷展示、積極自我剝削,建構起一個沒有圍牆的監獄。那監獄的邊界不是鐵絲網,而是渴望、焦慮與評價構築的透明玻璃。
我們不再需要鞭子,因為「自由」成了最有力的控制工具。我們主動曝光、自我行銷、不停地在世界面前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藝術家當然也無法倖免。我們從「創作」變成「產出」,從「藝術生命」變成「內容經營」,從「沉思與凝視」變成「療癒語錄」與「話題製造機」。為了「成為更好的自己」,我們愛上自己被奴役的狀態。
曾經,藝術是一種祕密的祈禱,一種在無聲之處對真理的追問。如今,它被切割成可流通的片段,被收編為社群演算法下的產能單位。
我們都在自由裡燃燒自己,直到耗盡為止。
有一天,一個網紅插畫家的短影音映入眼簾。影片中,他揭示了演算法下的短影音生態如何操控創作者的生活與感知。他呼喚自由,不想再為演算法拍攝流量取向的作品。那份渴望自由的呼吸,引起了我深深的共鳴。
我不清楚他後來如何轉化自己的內容與表達形式,只知道他仍持續產出短影音。對我而言,這並不意味著其背離初衷。因為問題不在於表現形式,而在於出發點。
在那靈光一現的共鳴中,一個小小的光的碎片,映現在我內在的湖面上。那之後,我也像他一樣,希望用怪獸的語言,傳遞神的訊息。我以為自己能用和光同塵的方式,駕馭墮落,喚醒內心純粹的靈光。
在那個崩潰的夜晚,寫出那篇反演算法宣言後,很多人在網路上說我是瘋子,說藝術被我這種人玩壞了。他們本能地在保護某種幻象――可以依賴某種形式放大自我實現的可能性。
某個部分,他們是對的。演算法的本質不是統治者的集權陰謀,不是統治與壓迫,它是一面鏡子,也是一個頻率放大器。這種機制將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最深的渴望,以極快的速度顯化出來。我們彼此吸食,彼此餵養,沉迷其中,誰也逃不出彼此的監控,我們愛上了自己所創造的幻象,無法自拔。這種演化機制本身沒有價值判斷,只服務於「注意力」,現在,它順應人性,自然發展成「娛樂至上」。
今日,若神的語言恰好符合娛樂至上的格式化數據,也會被演算法推至流量巔峰。
然而,真實的東西,往往因其出乎意料外的自然簡樸真實、不修飾、不夠可口,而被誤認為不真實。反倒是那些被修飾過的偽裝性「真實」,更容易圓滑溫柔地深入人心。
今日,藝術被認為是「表達自我」(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時光》)。塔可夫斯基認為,藝術並非表達自我,而是通向更高實相的途徑。但在這個時代,自我表達可以被「自由」地無限上綱,娛樂性與注意力的自由競爭成了創作的最高準則。這就是演算法時代的「自由」。
我的那篇反演算法的貼文,其實也因其足夠可笑與戲劇化,無意間成了流量焦點。在演算法的世界裡,沒人關心發起者的本意,只有話題性與點閱率。人們不願面對我所關注的焦點,只因那是一根針,會刺破他們精心吹大的「自由幻夢」氣球。
他們選擇性地斷章取義。只要眾人說你是瘋子,你的本意就會被放逐。
而同時,某一部分也是真實的:那群被戲稱為「邪教徒」的「異化者」的聲音,他們是看見焦點的人。他們異常沉默、冷靜、不爭不搶,眼光卻如刀一般銳利。
後來,我為了不成為演算法的工具,把那篇文章刪除了。似乎顯示著我對演算法趨向 「墮落」比其成為「覺知」敲打器,更為深具信心。我選擇用沉默來回應演算法這面鏡子所映照出來的自己。我繼續前行,一邊尋找與「我想守住的自由」對應的路徑,重新找回對「形式」的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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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是通往覺知的路〉
在藝術與靈性的領域裡,
形式不是包裝,形式本身就是與內容同等重要的途徑。
它所帶出來的,不是思考,不是解釋,
而是一種美感的直接體悟。
一種不經由後設分析、不經由語言內化的「直接覺」。
如同禪宗的打坐、茶道的烹煮儀式、書法的運筆,
這些不是表演,也不是傳遞觀念的裝飾,
而是讓你當下就進入那個狀態——不需解釋,只需感知。
真正的形式,是讓觀者直接覺。
它的路徑不是理智的,而是靈性的。
不是告訴你是什麼,而是讓你遇見「你就是這樣」。
所以,
在藝術與修行裡,形式不是表達內容,
形式就是那條路本身。
(圖文/黃韻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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