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趕在「冬至」之前,我和我的寶貝愛犬,騎著摩托車Yamaha JOG 125,從大台北地區緩緩回到南部的海港城市。我不是侯鳥,但也想在較溫暖的南方過冬。
這幾年來,騎車南來北往已經是家常便飯。騎行在熟悉的西部濱海公路,迎面的風,路過的海,用心去感受。每趟都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用心去感受,不也是「愛」的真諦。「愛」這個字,中間藏著一個「心」,上下組合起來是一個「受」,造字者已經給了明確的訊息。不過,「愛」這個字還包括了一撇「丿」,而「撇」本身有著拋棄、丟開的意思。原來,愛不僅是要用心去感受,還要不顧一切。家人的期待、朋友的勸告、以及自己的尊嚴,全部都要拋下。有時,愛讓自己愈來愈有自信。有時,愛也會讓自己淪落卑微。
如此矛盾複雜的心情,我在三十年前的那一場遠距離的異國戀情有過深深的體會。從今年五月開始書寫我的自傳小說《塞納河畔》(法語:La Seine),敲打著筆電的鍵盤,也像是敲打著我的心防。文字的神秘力量,帶著我回到了法國巴黎(Paris)的塞納河畔,也帶著我回到了尚皮耶(Jean-Pierre)的身旁。
書寫的過程,一趟又一趟回到巴黎。同時也一次次重回了蘆洲老家,見到了過世二十多年的我媽媽,嚐到了我想念的竹筍排骨湯、滷豬腳、與炒米粉。我媽媽又在廚房忙進忙出,準備著豐盛的晚餐要招待我口中的「房東」尚皮耶。我媽媽欲言又止,神情擔憂地在一旁看著我打包行李。我媽媽將頭探出了四樓公寓的窗外,對著正要坐上計程車與尚皮耶一同遠去的我揮手告別。
寫到〈雨和淚〉(Rain and Tears)在雨中道別的情景,敲打著鍵盤的我淚流不止。那年的那一場雨,原來在我的心裡還一直下著。
「Pleurer, c'est le coeur qui parle. 」(中譯:哭泣,是心在說話。)尚皮耶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在巴黎與尚皮耶二人三狗的同居生活,難免還是有我鬧情緒或尚皮耶發脾氣的時候,總有語言無法到達的地方,何況我的法語能力有限。有口難言,壓抑到一個程度,尚皮耶稍微釋出了善意,我的眼淚就瞬間潰堤。尚皮耶安慰我說:哭泣是心在說話。我的心說了什麼,尚皮耶又聽懂了多少,這再也無從查證。
無從查證,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試著記錄下來當年的片段記憶,試著還原曾經有過的心情,再試著去拼湊出我與尚皮耶的那一場愛情的樣貌。
緩緩回到了南部的海港城市,港邊已經豎立著高大的耶誕樹。在這2025年的冬日時節,我打開了筆電,繼續敲打著鍵盤。尚皮耶還在1995年的夏天等著我,魯奇(Lucky)、阿莫妮(Harmonie)、與美樂蒂(Melodie)三隻狗兒也在等著我。
在接下來的二個月,我預定要寫完1995年夏天的第三趟法國行。那為期三個月的停留,除了巴黎,我與尚皮耶還開車去到法國西岸的La Rochelle(中譯:荷榭勒),那是尚皮耶的前任伴侶Alban(阿爾班)生長的地方。另外,我與尚皮耶也回到他家鄉,位在諾曼第(法語:Normandie)的Évreux(埃夫勒)城鎮,初次見到了尚皮耶的媽媽Germaine(潔麥恩)。那三個月,我也努力尋找能夠長期居住在巴黎的工作機會,原本的自信滿滿逐日變成了無比卑微。
時空錯置,生活在此時此地的我,遙望著彼時他方的自己。
我想到了1975年流亡到法國的捷克裔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有一本書的標題是《生活在他方》(法語:La vie est ailleurs),這個書名據傳是引用法國詩人韓波(Arthur Rimbaud)的名言。但有另一說,詩人韓波並未說過這句話,較為接近的是在他的著作《地獄的季節》(法語:Une saison en enfer)其中的一句話:「真實的生活不存在,我們不在這世界上。」(法語:La vraie vie est absente. Nous ne sommes pas au monde. )隨著年紀增長,反覆咀嚼這句話其中的深意,似懂非懂。
真實的生活不存在,真實的愛情也不存在嗎?我們不在這世界上,那麼我們又在哪裡?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古典名著《紅樓夢》第一回的「太虛幻境」牌坊的一副對聯,真假有無,虛實之間,恐怕要終其一生來參透。
在那之前,我繼續敲打著筆電的鍵盤,心思飄向了遠方。1995年7月14日,我與尚皮耶從台灣一起回到了巴黎,那天是法國的國慶日。趕上了白天的閱兵遊行,晚上也擠在人群中觀看著巴黎鐵塔的煙火音樂表演。經過了長途的飛行,半天的熱鬧忙碌,我與尚皮耶終於平躺在住處的大床上。閉上了眼睛,不管未來將會如何,我想要牢牢記住這一刻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