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皮耶(Jean-Pierre)來台灣的第四天,我們從基隆回到了台北。這個夜晚,投宿在後火車站的一家小旅館,位在太原路上的梅軒旅社。空間不大,設備簡單,最大的優點是安靜。
如此安靜,尚皮耶正在寫明信片,預備要寄給他的家人朋友們的22張明信片。而我,看著專注寫明信片的尚皮耶,尋思著明天的行程與計畫。
三重蘆洲、陽明山、金山萬里、基隆、與台北,這幾天在我的摩托車Yamaha Cabin 50的兩個輪子下慢慢地騎過,尚皮耶也陸續見過了我的媽媽和好友阿梅與小志。初次來台灣的尚皮耶,才幾天的時間就愛上了台灣的一切,我的心裡卻感到有些抱歉。這趟只能讓尚皮耶待在大台北地區,因為我的預算有限,無法帶他去到更遠的景點或住在更好的飯店。再者,我在事務所工作到六月底,而一個星期後要與尚皮耶一起回巴黎(Paris)的機票以及簽證的事項都還未辦理。尚皮耶來台灣的第五天,漫長的一天,多事的一天。
透過位在台北市敦化南路的自助旅行協會,我這次也是買馬航的來回機票,二萬多元的票價,同樣要在馬來西亞的吉隆坡(Kuala Lumpur)轉機10個小時左右。機票沒問題,但是法國簽證卻出了意想不到的問題,按照申根(法語:Espace Schengen)公約的最新規定,觀光簽證僅能停留30天,而我原本預期的是三個月。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天真是諸事不順。奔波在自助旅行協會、銀行、與法國辦事處之間,我突然發現連同我家鑰匙的錢包不見了,這下更是倉皇失措,還好最後在稍早打過電話的公共電話找回。下午,申請簽證時,繁瑣的申請表格讓我寫到發脾氣,自己走到北門前的天橋上冷靜。傍晚,帶尚皮耶到中正紀念堂看衛兵交接,等著拍夜景,照相機也故障了。
我想,尚皮耶可能會覺得在台灣的我,怎麼會和在巴黎的我,判若兩人。雖然我們在巴黎偶而也會有爭吵或冷戰,大部分的時間,我都表現得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天使。巴黎是我的戀愛假期,而台北是現實生活,二者怎麼可能會一樣呢?
光是說話這件事,天差地別。當我和我媽媽、好友阿梅、或小志在交談時,聽不懂半句的尚皮耶,很驚訝我講國語(其實還包括了客家話與台語)抑揚頓挫的聲音表情完全不同於法語,連珠炮似的語速也讓他嘆為觀止,「Comme une chanson. 」(中譯:就像一首歌。)尚皮耶下了一個結論。
尚皮耶來台灣的第六天,在他寫下了親筆信函證明,還有法國在台辦事處工作人員的通融與幫忙之下,經過了一番波折,我終於拿到90天的簽證,而尚皮耶的台灣旅遊行程也已經過了一半。接下來幾天,我與尚皮耶都住在淡水,二天住華麗寬敞的淡江休閒旅店,三天住安靜舒適的萬熹大飯店。
尚皮耶說,法國西岸的La Rochelle(中譯:荷榭勒)也有類似這樣的地方,我們眼前是淡水的沙崙。下過雨的午後,我跟尚皮耶來到沙崙海水浴場附近的叢林區散步,聽說這裡是同志族群曬太陽的地方。尚皮耶有著敏銳的同志雷達,初來乍到的他,像是識途老馬,帶我找到了有著碉堡、軍事步道、與廢棄建築物的同志裸曬區塊。雨後,而且是平日,人不多,倒是步道上出現了大大小小的蝸牛,吸引了尚皮耶這個法國人的注意。
隔天是星期六,吃過早餐後,我們準備了泳褲、大毛巾、礦泉水、與防曬乳液,再度來到了淡水的沙崙。陽光燦爛,海風拂面,我跟尚皮耶走進了沙崙的叢林區,走進了同志族群的慾望叢林。
在巴黎的時候,獅子座的尚皮耶很明顯地表現出對我的佔有慾,看到我還留著英國倫敦的Michael的名片而醋勁大發,也曾經把我的旅伴小志當成了假想敵。在台灣,則輪到我的忌妒心或自卑感作祟,不時在腦海裡上演著爭風吃醋的小劇場。走在沙崙的叢林區,放眼望去,到處是比我俊俏的臉龐或更年輕的肉體,尚皮耶的眼睛轉來轉去,誠實給了評語:「Il est mignon. 」(中譯:他很可愛。)我無法反駁,剛路過的男孩確實很可口誘人。
愛與慾望之間,難解的一道習題。若是愛一個人,是否該尊重他的慾望?或者,愛與慾望本來就是二件事。「靈肉分離」的開放式關係,我想像得到但還做不到。在淡水的沙崙,曬了幾天的太陽,尚皮耶很開心,我偶而生悶氣,倒也沒有發生擦槍走火的意外插曲。轉眼之間,尚皮耶在台灣的假期就要結束了。
離開台灣前的最後一個聚餐,約在我就讀的工專校園的紅樓集合,曬到渾身通紅的尚皮耶與我,遲到了半個小時,小志以及另外二個老同學已經到齊。我們在榕樹旁的草地上拍了大合照,然後開車到基隆吃海鮮、打保齡球、還有在八番坑口酒館喝飲料,謝謝老同學們的招待與接納。在我「出櫃」二年以來,尚皮耶是他們見過我的第一個男人。
在過去的這整個星期,我儘量每隔一天找時間回家一趟,整理即將出國的行李,也要安撫我媽媽的擔憂疑慮。至於我的大姊與我的哥哥,我們幾乎都沒碰到面。
終於,來到離別的前夕,我媽媽還是準備了豐盛的晚餐,我還是邀約了好友阿梅來作陪,家裡的氣氛有些低迷。尚皮耶與阿梅在客廳,我待在房間最後檢查一次我的機票、護照、隨身物品、以及裝在登山大背包裡的衣物。我不敢和我媽媽多說幾句話,我怕我們母子倆都會哭出來。
臨出門前,我大姊和她的兒子俊仔剛好回來,我大姊說外面下雨了。我、尚皮耶、與阿梅三人,就像是逃難似的,匆忙走下了我家的四樓公寓,在馬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我抬頭看到我媽媽與大姊都將頭探出了窗外,我大姊大聲提醒我請計程車司機打開行李廂的門,可是雨愈下愈大,司機看來並不願意。
無可奈何,我跟我的媽媽與大姊再次揮手道別,在我的眼眶之中,滿是傾盆而下的雨水。終於坐進了後座,計程車向前駛去,車窗外的景物變得模糊,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