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走。沈副的手搭在女人的腰上,試圖留住她。
女人伸手要撥開,碰到手背上的皺紋時卻又停了下來。
男人的眼神溫柔又肯定,女人的眼神冰冷無漣漪。他知道她過去的那點事,那些事,所有事。但他還是不想要她離開。
這是兩人不期而遇的第三年,也是兩人在床上做愛的第三年。
唐材錯過了很多事,那種事,那類事。也知道眼前的男人不在意她的過去。
不是沒想過安定,只是還沒做好準備。
男人的技巧不錯,體力還行,只是......太單調。
沈副和唐材三年前相遇在天水。不是中國的那個天水,而是在台灣某縣市某條叫做天水街的巷子。每當沈副憶及此,便會想起自己在路燈下的那副矬樣。
台灣到處都有中國的影子,中國又何嘗沒有台灣的形?
初來到台灣時,唐材最不適應的是惡意,再來才是口音。
台灣人的那種惡意,本質上是一種排外的心理。唐材能理解,也能接受。就像是看到外勞時的眼神那樣。
只是在唐材身上,她感受到多了分戒慎恐懼,那是被熟悉包裹的惡意。
扯遠了。
那天,唐材剛結束工作,穿著黑色的,半透明的衣服在街口。
沈副撐著雨傘,在街燈下漫步。他跳著老式的舞蹈,哼著不成調的歌曲,還邁著老派的步伐。
唐材沒有刻意迴避他的眼神,沈副停下腳步後約三秒鐘,發出了喔喔喔的聲音。
男人說:我們是同學。
女人眨了眨眼,想起來了什麼。
那是在都市的一間學校,他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女人在最後第二排。他會扯她的頭髮,她一開始會生氣,但隔天就隨他去了。
那是還不懂愛是什麼,更不懂性是什麼的年紀。
女人開始工作後,學會了在做愛的時候發出咊咊的笑聲。
兩人喝了酒,進了旅館,洗了澡,沒有做愛。
女人覺得厭煩,說要回家。
男人說再等等,女人就靜靜的等。
男人說:我送妳回家。
女人點點頭。
他送她回家,她打開了門,他脫下皮鞋,踏了進來。
第一年,男人每個月都會來找她做愛。
第二年,女人躺在男人身旁,看著他睡著的臉龐才想起當初怎麼會讓他進門。
他的臉,滿好看的。
我是一個膚淺的女人。
我知道。
我有很多男人不能接受的習慣。
我知道。
像是什麼?女人問。
男人說:像是吃鹽酥雞的時候都會點皮蛋。
我不是指這個。女人皺眉說。隨即展開眉頭,發出咊咊的笑聲。「但也沒錯。」
她喜歡皮蛋的味道。準確來說是喜歡皮蛋的芯,有一種涼涼的口感。她不太會形容,也明白很多人覺得噁心。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以為自己沒有機會明白其中的原因了。直到男人的精液在口中蔓延開來時她才明白了什麼。
剛開始工作時,她不喜歡那味道。偶然間吃到了同事給的皮蛋,口腔裡的味道才完全蓋過去。
像是背英文單字跟解數學題目的關係。
一個濃烈又不喜歡,一個更濃烈但沒那麼討厭。
女人說:我的記性很差。
我知道。男人說。
像金魚一樣。女人說。
男人說:我知道。
「上個禮拜發生的事,對我來說就像是上輩子一樣。」
別走。沈副的手掐住了唐材的腰。他們剛做完愛,不應該這麼快就離開。
沈副喜歡她腰部的弧線,喜歡她這三年來反覆增長又消下的小腹。
「你的老婆會發現的。」唐材說。
「我不在乎。」沈副說。
沈副想起第一年時,他帶唐材去看夜景,在車上聽她說第一次工作時的場景。
唐材轉過了身,用平靜且溫柔的眼神看著沈副。
「我知道妳也不在乎。」沈副說。
「嗯。」唐材的眼神,沒有一絲波瀾。「但你的老婆在乎。」
她站起了身,肩上的廉價浴巾滑落,蓋在那隻佈滿皺紋的手上。她往前走,髮尾滴落了兩滴水珠。一滴滴在地上,一滴滴在她腳背上。
「我們離婚了。」沈副說。
唐材停下了。她轉過來看向沈副,然後邁開步伐。她來到床邊,小夜燈的橘黃色讓他肚子上的腹肌若隱若現。她只是拿起那條浴巾,將頭髮盤了起來。
「已經離婚三個月了。」沈副說:「為了妳。」
「男人在床上說的話一句都不能信。」她說。
「女人說的也不能信。」沈副碎念著下了床。「現在能信了。」俏皮的說。
咊咊。唐材笑了。
他上前,從背後環抱住了她。他用手掌包裹住她的乳房,緩慢且不碰到乳頭的揉。他知道她喜歡這樣,尤其是用鬍渣磨蹭她的側頸。
「停。」唐材說。
沈副停了下來。像智障一樣說:「答應了?」
「我想想。」
第三年,女人住進了男人家裡。
男人結婚了,沒有小孩。他跟他老婆分居,還沒離婚。
她明白他是真的喜歡她。
他記得她喜歡吃皮蛋,記得她討厭穿高跟鞋,記得她吃麻辣乾鍋都點微麻小辣,記得她喜歡喝珍珠奶茶微糖溫的,記得她家的電鈴是三樓左邊的那顆。
她也明白,離婚的事不是假的。她看過他的身分證,配偶那欄現在是空的。
從各種客觀上的角度來看,她是該答應的。
但她沒有答應,也沒有說不。她知道這樣不好,但僅止於知。
好像該有一個特殊的節日。像是萬聖節或元旦,或者是某個紀念日,或者隨便誰的生日都好。
但沒有,她離職的日子就只是一個普通的月份的月底。
男人說了很多會讓普通人心動的理由,像是會帶她去看電影,帶她去遊樂園,等他死後房子可以給她,財產可以給她等等。
「我不缺錢。」唐材說。她想起某次做愛前,沈副突然拉肚子。她躺在床上,只想著該用什麼樣的藉口離開這房間。她想了很多,有朋友突然找她喝酒,肚子不舒服等等。
恍惚間沈副沖了馬桶走出來,他慘白的臉又提醒著唐材他不錯看這件事。
你知道我不是為了錢才上班的。
我知道。
你知道我並不喜歡你。
我知道。
你知道我隨時會離開。
我知道。
你知道我只是喜歡你的外表。
這我不知道。
唐材打開了夜燈,在沈副的床上翻過了身。她的假睫毛一邊掉了,昏暗燈光下的眼睛只看得到老態。像是唬小孩的故事裡會出現的婆婆,像是恐怖片裡會有的鄰家大嬸。她靜靜的看著沈副的臉,欣賞著。
現在你知道了。
過了一條廣告時間的沉默。沈副關上了燈,在黑暗中問:那妳答應了嗎?
好。唐材說,輕輕的吻在男人側臉一口。
她喜歡他興奮時,只用蠻力硬幹的可愛。也喜歡他高潮後發出像女生一樣的聲音。她喜歡坐在他身上時,從下巴開始的臉蛋,喜歡他偶爾將她拉到窗邊,被路人發現時卻躲在她的身後。
他射之前跟射之後會講垃圾話,他會在洗澡前點外送,他會很安靜,然後很用力。
隔天。
沈副下班時打開社群媒體,已經沒辦法傳訊息給唐材了。
他撥打了電話,不通。
她終究還是離開了。
從此沈副跟其他女人上床時,情到深處時總會想起跟唐材,想起與她在床上的二三事。
而唐材會洗好澡躺在另一張床上,想起這恍如隔世的緣分,發出咊咊的笑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