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居,大不易。千年舊話於今日都市叢林裡,卻像陳年的酒,發酵出令人窒息的濃烈。城市從不是溫柔鄉,每一寸繁華之下都蟄伏著吞噬靈魂的利齒。
晨光未明,地鐵站已是洶湧的暗河。人們緊挨著,衣冠楚楚地擠成沙丁魚罐頭中的沉默標本,沉悶腳步踏著機械節奏。日復一日,通道裡拖著疲憊身軀,腳步拖沓,面容灰暗,似被無形之手抹上一層灰燼般的倦怠。每張面孔上,分明鐫刻著掙扎的痕跡──生存的焦慮如影隨形,早已融進血脈深處,刻入骨髓。時間在隧道中呼嘯而過,彷彿生命亦在日復一日的重複裡悄然溶解成微塵。
都市樓宇拔地而起,高廈如劍,直插雲霄,卻刺不破空中那層厚厚的生活愁雲。這鋼鐵森林裡,安身立命竟比古時登科更難。狹仄空間,壁上掛著的衣冠楚楚之下,不過是囚禁著疲憊身軀的方寸牢籠。夜半燈火如豆,映照著那方寸土上蜷曲的人影,那被冠冕堂皇稱為「家」的地方,無非是沙丁魚罐頭般的「籠屋」與「劏房」罷了。窗外霓虹妖冶,映照著一張張被樓債壓垮的臉孔。他們身負巨債,脊樑已彎,分明成了城市這冷酷祭壇上供奉的犧牲,呼吸間皆是鋼筋水泥的冰冷氣味。所謂「安」,原來不過是懸在債務深淵上的一根蛛絲。都市最善於製造幻覺,將人捲入一場盛大灼目的迷夢。無數目光緊盯手機屏幕,手指滑過琳琅滿目的櫥窗與旅行影像──這虛擬盛宴,無非是將人心中對現實窘境的苦悶,轉化為對虛幻的饑渴。於是,微末滿足也足以令靈魂短暫逃離。那些屏幕中的流光溢彩,不過是城市這巨大櫥窗中精心陳列的幻影,引誘著無數人將微薄的剩餘價值注入它那永不饜足的胃囊。
那街頭巷尾漂泊的身影,則是另一重城市的暗影。他們如遊魂般飄蕩在輝煌櫥窗灼目的光芒之外,街燈下,衣衫破敗卻昂首哼曲的拾荒老者,身下舊紙皮堆如山丘,竟彷彿也坐擁著一方王國。那身影蜷縮在紙殼的堡壘中,目光卻執著地穿透都市的喧囂,映照出生命在最低處也能如野草般倔強尋找光亮的堅韌姿態。
日暮時分,便利店那扇窄門裡洩出的暖光,竟成了城市最樸素的慰藉。勞碌終日者推門而入,換取一杯廉價熱飲,捧在手心,汲取那點微薄的暖意──這一剎那的溫存,已足可抵禦窗外侵骨的冷風。沉浮於都市洶湧的浪潮中,人們彼此間那點微薄的暖意,竟如寒夜孤星,足以映照出人性在荒蕪壓力下未曾湮滅的溫存微光。
現代長安,居何嘗易?城市如巨獸,以繁華作誘餌,誘人獻祭青春與安寧。我們拼盡全力,不過是在這龐然怪獸的齒縫間,覓得一方容膝之地。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在都市的璀璨與重壓之下,我們恍如長途跋涉的旅人,背負著生存的行囊,在鋼筋水泥的迷宮中踽踽獨行。
然而,那深巷盡頭,陋室窗邊,可有誰曾留意?一粒微塵,竟敢在巨大壓力下倔強地折射出太陽的一絲光點──原來最卑微的角落裡,生命亦自有它的尊嚴與微光,在都市的巨齒啃噬下,依舊不肯熄滅。
長安居,大不易。這都市的居停,豈有輕而易舉之事?你我皆在重壓之下躬身而行,然縱使如塵,亦能折射日月微芒;哪怕卑微如蟻,亦在負重深處,默默刻下不屈的軌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