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牛以極具靈性與神性的形象出現在《地母》當中,觀眾會反覆見到一名法師牽著水牛的意象,導演說這與「義淨法師」的故事有所關聯,也與戴佩妮演唱的主題曲《布秧》歌詞有所呼應。電影開頭我們可見到母親鳳音輕柔地撫摸著牛背,為牠洗淨身上的污垢,彷彿將牠當成了人在對待。小兒子阿坤也和媽媽一樣,很有耐心地牽著牛到田地裡,稍稍不同的則是大女兒阿雯對這頭牛的態度,她會趁四下無人時對著水牛說話,或許要將她唸書時錄音機裡反覆播放的文字,背誦給水牛阿中聽。隨著這頭水牛阿中突然失蹤,鳳音和阿坤在田邊苦尋大喊,阿坤突然把「阿中」叫成了「阿爸」,我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對母子把水牛當成了過世十年的父親與丈夫,水牛成了這家人消化悲痛的另一種寄託,看透這一切的大女兒,才會對母親和弟弟如此執著找牛的行為感到氣憤,因為父親當年聽了母親的話,幫助當地人爭取土地,卻因此被仇視下降頭而亡,母親花了十年依然走不出喪夫之痛,選擇繼續留在這片傷心地為他人解降。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吉安導演在映後的分享,他將自己年輕時的負面經歷投射在角色上,不是兒子阿坤,而是阿雯身上。有段時間導演跟他父親的關係極差,當時甚至離家出走,只為了證明父親信奉的神明不存在,而創作這部作品,成了導演試圖與父親、與家族修補裂痕的一種方式。

「只要世間仍有仇恨,降頭就不可能消失。」
范冰冰飾演的鳳音師傅,白日是為鄰居奔走、爭取農地所有權的暹羅農婦,晚上則是念著巴利文南傳大藏經,替受苦的人們解降頭。最讓我難以忘懷的,則是她被迫抹去記憶後隨歌起舞的姿態,因為這個角色經歷太多悲苦的事了,才讓她放開來舞蹈的這場戲顯得更加可貴,讓人看了療癒又舒暢,而范冰冰那深植人心的表演,證明了這座金馬女主角獎實至名歸。而范冰冰出演「解降師」的角色也讓我信服,畢竟「解鈴還需繫鈴人」,解降頭也需要找到對的解降師。事實上,導演的父親就是一名解降師,他自小開始跟在父親身旁,多少了解這方面的民間習俗,張吉安導演特地請到父親,來為女主角范冰冰開班授課,才有了片中那些如此真實又有點駭人的起乩畫面,導演提到自己曾希望年邁的父親早日退休,父親的回應頗耐人尋味:「就等到沒有仇恨的那一天吧!」身而為人,我們真有可能等到「放下仇恨」的那日到來嗎?這份悲觀是張吉安導演種在了《地母》裡的深切反思,解答則在觀影之後與電影之外。
「不要搶奪我的土地。」
片中除了最亮眼的女主角范冰冰之外,必須特別提及張吉安導演御用的演員蔡寶珠,她飾演片中即將被剝奪土地的阿霞姐,也是教導鳳音如何解降的師傅,這次她的肢體演出依然震撼著我,她被下降頭後如水牛下水的動作,背負著住民們必須與土地分離的痛,每聲叫喊都刺中我。這個角色點出了本片的另一主題「土地正義」, 當地政府找各種堂而皇之的理由,像是不得在農地放墓碑祭祀,逼迫擁有百年祖墳的農婦離開她的家,然而這片土地其實也是殖民者掠奪來的,將土地歸還給原住民,也是另一種「土地正義」,農婦最後選擇拿了地主的賠款,遠走到鄰近的泰國跟子女同住。

我依然愛極了張吉安電影裡的超現實元素,《地母》那明亮美好的田園風光背後,也添上一層神話色彩,既詭譎又恐怖。像是突然出現在稻田裡與遺跡周圍的法師和華人鬼魂,他們以實體的形象現身,讓阿坤親眼見識到他們的存在,可見他真的具備這方面的天賦,能夠繼承母親的工作,繼續留在這片土地上。另一段則是電視機播放著當時印尼正發生的暴動影像,人民對於蘇哈多政權的怒氣,這股怒火足以燒掉電視,因此開始冒出陣陣濃煙,與印尼相同的是當時的馬來西亞人民也在街上抗爭,「此人絕不能成為馬來西亞的領袖。」張吉安導演依然加入了他對國家歷史的批判,不斷挑戰馬國電檢局是導演最讓我感到敬佩之所在,幸運的是身處在台灣的我們,能夠第一時間觀賞導演一刀未剪的作品,何其有幸。

導演在第四部長片《地母》中把題做大,極具野心又無比誠懇,他的影像足以支撐起這份對馬泰邊界民族的關懷,如《南巫》成就出一段連結土地的鄉野傳說,如《搖籃凡世》理解女性在宗教信仰與文化上所受的苦難。張吉安導演將他二十年來的田調經驗、人類學研究全都放入了《地母》當中,他才是真正掌握住「線」的那人,透過絲線牽引著凡世與陰間,也緊緊纏繞住人心,並透過最後一顆鏡頭范冰冰的眼神來回望眾生。電影結尾我們也可見到一群綁著辮子的女性,她們集體背對鏡頭對比離開家園的這家人,她們是真正的「地母」,一如神像手握著髮辮,髮辮一擰便能夠擠出水,意味著地母為眾生播撒水,才能夠讓土地生生不息,而張吉安導演則透過《地母》這部作品施予觀眾活水,指引我們放下仇恨對立,跟著山的光走去,「去一個沒有仇恨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