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八點時分,河口湖沉入一種釉色般的靛藍裡。遠方的富士山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剪影,壓在天際線上。旅館「風之宿」的燈火溫黃,我和妻子——她堅持這次日本旅行要來看看我常提的富士山——飯後想趁夜色未深,沿著旅館後方那條蜿蜒的溫泉小徑散散步。 櫃檯後,那位總是微蹙著眉、神情疏淡的女士正低頭注視著螢幕。 我們入住時就留意到她不同於典型日本服務生的過度恭謹,話少,但一口中文帶著熟悉的腔調。傍晚問路時多聊兩句,她才簡短說:「我從桃園來,嫁到這裡。」便不再多言。此刻她抬眼,看我們走向後門,嘴唇似乎動了動,但終究沒出聲。 小徑沿著山坡開闢,鋪著疏漱石板,兩側是茂密過分的灌木與黑松。路燈間隔很遠,光暈昏朦,將我們的影子拉得既長又碎。空氣乾燥,帶著硫磺與植物腐葉的混合氣味。散步的閒適沒持續多久,拐過彎,前方立著一塊字跡粗獷的塑膠牌:字意不清但「熊出沒」三個字卻令人醒目,一塊鮮明的黃黑色,在幽暗裡格外頭麻。 妻子抓緊我的手臂:「新聞……不是說東北那邊,已經有好幾個人……」她聲音發顫。白天在車上用手機瞥見的標題閃過腦海——「熊害已達XX件,遇襲者多重傷死亡」。那時只覺是遠方的社會新聞,此刻卻像冰柱,直直插進這條山徑的空氣裡,無時不在。 「沒事」我握緊她的手,故作輕鬆:「那是東北,這裡是富士山下,還遠!」話雖如此,我仍從口袋掏出了攜帶型手電筒,點亮一道狹長的光柱劈開黑暗,卻也照出更多的搖曳、形狀莫測的樹影。 我們走得比預期遠,或許是迷惘於岔路。小徑越發狹窄,石板也消失了,變成鬆軟的泥土路。想回頭時,發現已踏入一條窄巷般的停車場,三面泥土、濕滑高聳的岩壁在前方竟是死巷。 更令人心悸的是,巷底岩壁的正中央,釘著另一塊「熊出沒注意」的告示牌。這牌子比路邊那塊更舊,油漆剝落,邊角扭曲,像被什麼拍擊過。它孤零零地站在對面,像一塊對著你笑的鬼臉,警告著此路不通、也警告著某種的不祥。 「我們快回去……」妻子的語音未落。 我望著手電筒前方光影,下意識地掃向告示牌下方那片更濃的黑暗。 光環邊緣,倏地撞上兩點幽幽的反光。像兩枚濕冷的玻璃珠,又像是深淵裡驟然睜開的瞳孔。光線在那兩點上凝住,沒有移動,沒有閃爍,只是靜靜地、冰冷地吸收並反射回來。 時間瞬間停止。 山風停了,只有我們窒息的呼吸聲,以及胸腔裡狂亂的心跳。 那兩點反光距離我們大概十公尺遠,隱在岩石與灌木交織的陰影輪廓,看不清具體形狀,只有那非自然的、動物眼膜特有的悠閒,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一秒,兩秒……十秒。對峙是死寂的,卻充滿無形而龐大的壓力,彷彿空氣都變成了黏稠的強力膠。我能感受妻子僵硬如石的十指,指甲正深深掐進我的手心。 不能一直這樣。恐懼像冷水淋下,但某種更原始的衝動衝破了它。我極緩慢地、輕輕的將嘴唇湊到妻子耳邊,從牙縫擠出:「萬一……真的是那一隻熊……妳什麼都別管,轉身,拼命往回跑,回大路,別回頭。」我喉頭乾澀,盡力卻讓聲音穩住,「我來想辦法擋一下……至少要活一個。」 太太猛地搖頭,瞬間眼神不捨,抓我的手更緊了,甚至發痛。 就在這絕望的僵持中,那兩點反光,依舊靜止,它沒有低吼,沒有逼近,只是默默「看」著「我們」。 不能再等了。我極其緩慢、一寸一寸地挪動腳步,拉著妻子,背對那兩點反光,朝來時唯一的那個巷口挪去。每一步都踩在心跳上,背脊暴露的寒意如針刺般清晰。直到退出巷口,拐過岩壁,那兩點反光始終直射、但沒過來。 我們幾乎是小跑起來,沿著記憶的來時路。但慌亂中似乎迷路了,並未回到原先的溫泉小徑,而是踏上了一條更寬、更荒涼的「外環道」。右側是模糊的護欄,欄外是吞噬一切的黑森林。 風又起了,穿過密林,發出「呼——呼——」的長嘯,像是無數隱形巨獸的喘息,在耳邊,在腦海裡盤旋。 快到了,旅館的燈光似乎就在不遠的前方。我剛要鬆口氣,手電筒光一掃—— 右前方,一片高聳的、帶著毛刺的網牆赫然出現,那是區隔野生與文明的世界,圍牆上那扇通常緊鎖、僅供工作人員通行的小門,此刻,竟然大開。門扉在風中微微晃動,鉸鏈發出細微卻刺耳的「咿——呀——」聲。 彷彿有什麼東西,剛剛從那裡進去……或是出來。 「跑!」所有理智崩潰。我嘶吼一聲,再也顧不上什麼竹林瀟瀟、風聲鶴唳,拉著妻子的手,用盡全力朝旅館後門那片光亮狂奔。肺部如火燒般疼痛,身後無盡的黑暗彷彿化為實體,張開巨口緊追不捨。 砰然一聲!我撞開旅館後廊的玻璃門,昏暗的光線和室內的暖氣包裹住我們。我們癱在牆壁上,大口喘氣,冷汗浸透厚重的衣服,沒人注意到!我們是如此狼狽不堪。 前台,那位從桃園嫁來的服務生仍在。她聽見聲響,抬起頭。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甚至可說是冷漠。她看著我們慘白的臉、驚魂未定的神色。目光平靜掃過,沒有一聲詢問。 但就在我們勉強站直,準備逃回房間時,她的視線與我們短暫交會。 那一瞬間,我清晰看到,她眼中掠過一絲極其細微、卻絕非關切或好奇的波動。那是一種……意外?或是更深沉的、無法言喻的警示?彷彿無聲地問: 「你們……看到了什麼?」 她的眼神比山中的死巷更冷,比起那兩點反光更令人不寒而慄。 此時窗外,富士山的巨影依然沉默,吞噬了所有夜奔的聲響與未說出口的答案。
後記:好不容易在颱風搶修工作告一段落,抽空休假卻有驚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