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裡的人一直以為,會議只存在於市政廳裡,那些長桌、椅子、文件與水杯所圍成的空間,才配得上「開會」這個詞,然而他們錯了,因為真正的會議是在一個早晨開始的,沒有通知、沒有主持人,也沒有任何人舉手要求發言,它只是開始了,像一條忽然決定改變方向的街道,逼得所有人不得不停下來看看。
那天早上,第一個停下來的是一個孩子。
孩子名叫阿邦,他正準備穿過廣場去學校,書包在背後輕輕晃動,鞋底與石板摩擦出熟悉的聲音,他已經走過這條路無數次,閉著眼睛都能抵達對面,正因如此,他才會在那一刻感到不安,因為他的腳忽然拒絕了下一步,並非疼痛,也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清晰到近乎固執的想法 ── 現在不該再往前走了。阿邦站住了。
他低頭看自己的腳,腳沒有問題,抬頭看前方的路,路也沒有問題,天空乾淨、空氣正常,世界沒有給出任何合理的理由來支持這次停下,可是阿邦就是停了下來,且站在半路上,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線拴住。
第一個經過的行人差點撞上他,皺著眉繞開,第二個人停了一秒,似乎想說什麼,最後還是走了,第三個人索性站在他旁邊,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也不急著走了。
於是,兩個人就停了下來,站在那裡。
這並不是抗議,也不是行為藝術表演,更不是某種集體意識的前兆,因為他們甚至沒有交換眼神,只是站在那裡,時間像被放慢了腳步,卻沒有停止。
很快,第四個人、第五個人加入了,有人是出於好奇,有人是因為走不過去,也有人只是突然意識到,站著並不比走著更困難。
等到警察局接獲報案時,廣場中央已經站了上百個人。
上百人群因某種不明原因聚集!這可是群眾事件,甚至出動了三輛警車,大批警察來了,問現場群眾,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沒有人回答,因為沒人回答得出來所以然,根本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又要如何解釋發生了什麼?
警察又問:「你們為什麼要站在這裡?又沒有明星要來,或是抗議活動?」
一個婦人想了很久,說:「有沒有一種可能?也許因為這裡是廣場,而廣場本來就是用來停留的地方。」
警察覺得這個回答不夠正式,但又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市長也匆匆趕來了,他站上臨時搭起的小台子上,看著下面的人群,第一次感到語言的無力,他準備好的稿子談的是秩序、效率與市民責任,可是眼前的人們並沒有破壞任何秩序,他們站得不擁擠,不吵鬧,甚至為彼此留下空間,他們只是站著,像一群正在等待某個尚未被提出的問題。
於是,市長說了一句他自己也沒有預料到的話,他說:「如果你們願意,可以告訴我,你們有什麼訴求嗎?」
沒有人立刻回答。
過了很久,久到市長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應該鞠躬下台?
一個聲音才從人群中響起,那是一位年輕的女孩,她說:「我在想,我每天都在走,卻不太清楚自己應該走向哪裡?」
這句話並沒有激起掌聲,因為沒有人覺得這是標準答案,它只是被聽見了,然後另一個人接著說:「我留下來,只是覺得,我如果現在離開,會不會錯過什麼?」
另一個人又說:「我其實什麼都沒想,但站在這裡,讓我覺得不用被什麼推著走。」
第一個停下來的孩子阿邦聽著這些話,並不完全明白,但他知道,這和學校裡的回答不一樣,沒有對錯,也沒有結論,只是一種偶然發生的狀態。
消息很快傳遍整座城市。
有人從辦公室走出來,來到街頭;有人從市場回來,把籃子放在腳邊;甚至有幾位老人,被家人扶著來到廣場,他們站得不久,卻堅持要站一會兒,說這樣比較容易想起一些被遺忘的事情,雖然他們並沒有說清楚是哪些事。
城市開始悄悄改變節奏。
公車依舊行駛,但會在廣場外繞行;商店照常營業,只是顧客來得零零散散;學校沒有宣布停課,卻有越來越多空著的座位,老師們站在講台上,講著原本準備好的內容,卻不時會停下來,因為他們發現,連自己也開始分心 ── 分心去想,如果現在走出去,會不會有更多創意或新奇的見解出現。
第三天,有人開始在廣場邊緣放下椅子。
這並不是妥協,而是一種延續,站久了,坐一下似乎更符合身體的需求,沒有人反對,因為這場「集體行為」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規則。有人帶來水,有人分享麵包,沒有分配,也沒有感謝,因為需求本身就是存在的理由。
政府曾經試圖介入,文件被擬好,標題寫著「關於公共空間長時間佔用之臨時管理條例」,但文件送到廣場時,沒有人去接收,並非拒絕,而是根本不知道該交給誰,這裡沒有代表,也沒有核心,只有一種分散卻持續的存在狀態,官員們第一次意識到,公權力找不到行使對象時,會顯得非常笨拙而可笑。
阿邦的母親來找他,問他為什麼不去上學。
阿邦想了很久,說:「我正在學習,只是老師不是只有一個人。」
母親想責備他,卻又說不出口,因為她忽然發現,自己每天教育孩子的那些話,似乎從未真正回答過孩子的問題,她站了一會兒,最後也沒有離開。
夜裡,廣場上亮起燈。人們自由來去,累了就休息,有人回家睡覺,第二天再來,有人乾脆在原地鋪上毯子,星空在上方展開,城市的聲音變得稀疏,像是終於意識到自己可以沉默不語。有人開始低聲交談,不是討論未來,也不是回顧過去,只是描述此刻的感覺,腳的重量、風的方向、身旁陌生人的呼吸節奏。
一週後,城裡的人發現,沒有人再問這場事件什麼時候結束。
因為它已經不再是一個事件,而成了一種方式,一種允許自己停下來、不立刻得出結論的方式。有人回到工作中,卻走得比以前慢;有人重新安排生活,留下一段不被填滿的時間;阿邦終於回到學校,坐在座位上,卻知道,站著的感覺已經留在身體裡。
廣場恢復了通行。
石板依舊、噴泉依舊,人群再次流動,只是偶爾會有人在中途停下來,不為任何理由,站一會兒,再繼續走。市政廳沒有為此立法,也沒有紀念日,因為這座城市學到的事情太過簡單,簡單到無法被正式記錄。
而那場「停一停」的突發事件,仍然在某些人的心裡進行著,沒有主席、沒有結語,只是不時提醒他們,世界並不總是要求立刻前進,有時候,站著,本身就是一種存在的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