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世界邊緣的地方,有一座小鎮,盡管遠離所有鐵道與公路,但是鎮民們依然認為,這座小鎮是世界的中心,只因這裡的雲總是停得很低,像是試著靠近地面聽一聽人間的耳語。
鎮上的房屋都由老舊木板堆砌而成,年輪般的紋路佈滿牆面,彷彿每一道刻痕都記載著曾經飄過的風雪。人們說這座小鎮是被風養大的地方,因為那裡的孩子出生時,總會聽到一種細長的笛音穿過屋瓦,清亮得像是某個遙遠的呼喚。
鎮上住著一個名叫阿郴的男孩。他很瘦、很輕,走在街上像是隨時會被風吹走。他的眼珠像飽含夜色的湖水,平靜卻深不見底。阿郴的母親是做紙雕的,父親是做麵包的,他則像是被兩種溫度摺出來的奇異組合:一邊柔軟,一邊熱騰騰,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立足點。某天清晨,阿郴起得比往常還早。他在自家後院聽到一陣極其陌生的笛音,那聲音細得像針尖,卻又突兀地刺穿了所有寒意。阿郴循聲望去,發現籬笆外的雜草間站著一個小女孩。她穿著紅色套頭運動衫,像是那種出門到附近公園散步的普通女孩,但她一點也不普通,只因她手裡拿著一支細長的風笛。她吹笛的時候,頭髮往四面散開,像被看不見的水流推動著。
阿郴愣住了,他在小鎮待了十二年,卻從沒見過這樣奇特的女孩。
女孩吹完一段後抬起頭,深邃的眼睛像被打磨過的湖面。她沒有笑,但眼神有一種近乎空靈的亮度。
「妳是誰?」阿郴問。
「我叫小綝。」女孩答,「我來找風。」
「風就在這裡呀!」阿郴指著搖晃的樹葉說道:「它們每天都來樹林間玩耍。」
「不是這種風。」小綝搖頭:「我在找另一種。」
阿郴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那種語氣像是某種很久以前就開始的旅程。他並不想表現得像一無所知的鄉下人,只好點頭假裝理解。
小綝又將風笛舉到唇邊,吹出一串撓動空氣的聲音。那聲音奇異地穿透草木,像是在尋找什麼會回應的東西。
阿郴問:「妳住在附近嗎?」
她一邊吹,一邊輕輕點頭。
阿郴又問:「妳吹給誰聽?」
小綝思考了一下:「給風的兄弟們。」
阿郴被這句話打得措手不及,他從沒想過風會有兄弟,雖然小鎮的人喜歡把大自然比擬成人類,但通常只是開玩笑,沒人會當真。
小綝卻像是在說一件極其確定的事實。
「妳說妳想找風?有確實的線索嗎?」阿郴問。
「我不知道。」小綝看向四周的霧:「但是感覺應該離這裡不遠。」
接下來的幾天,小綝每天都出現在鎮上的某個角落,吹奏她那支奇怪的風笛。有時在麵包店後巷,有時在河邊的石階上,有時在廢棄的倉庫頂端。阿郴總能找到她,像某種不可言說的引力牽動著他的腳步。
人們開始注意到這個陌生的小女孩,有些人覺得她很古怪,有些人覺得她滿可愛的,也有人覺得她讓鎮上的氣氛變得有點詭異。
但無論怎麼看,她的確帶來了一些變化。
第一個變化,是鎮上開始有奇異的「風」在遊走。
阿郴看到過:一小串龍捲風 ── 只能捲起垃圾袋的那種 ── 從地面爬升,如蛇的軌跡盤旋到屋頂,再猛地散開。
他還看到過某些葉子繞著小綝旋轉,不落地,像是比重被調錯的物體。
第二個變化,是夜裡的風聲變得像和尚在唸經,不是能聽懂的語言,但像一種有節奏的敲擊聲,似乎在嘗試對世界提出疑問。
第三個變化,是人們開始做同一種夢。夢裡有一道巨大的門矗立在空地中央,門並不屬於任何建築,只是孤單地站著,門縫一直往外呼出長長的風。每個做夢的人都站在門前,聽到另一邊傳來低沉的旋律,像是某一個世界的窺探。
這些詭異的夢,讓有些鎮民感到相當不安,卻沒有人能做出合理解釋。
只有小綝知道一些什麼。
有一天,阿郴終於忍不住了,把她約出來。
他們坐在河邊的岸石上,腳下的水拍擊石縫,像溫柔的喘息。
「那些奇怪的夢,是妳帶過來的嗎?」阿郴問。
小綝放下風笛,眼睛在霧裡顯得更加明亮。
「不是我帶來的。」
「是嗎?」阿郴的語氣有點懷疑。
「是他們自己跑來的。」小綝補充說道。
小綝仰起頭,鼻翳輕輕嗅了嗅:
「他們來了。」
「誰?」
「風的兄弟們。」
阿郴吞了吞口水:「他們想做什麼?」
小綝沒有回答,只是用力抱緊風笛。她身上的衣服被風掀起,顯露瘦骨嶙峋的肩膀:
「他們來了,我就能回去。」小綝低聲說。
阿郴聽得心驚:「回去哪裡?」
「我出生的地方。」小綝望向遠方:「不是你們的世界。」
這句話像鋼針刺進阿郴的胸口,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以為是朋友的人,可能根本不是來自他能理解的地方。
但他沒有後退,反而更靠近了小綝一點點:
「妳要離開嗎?」他問。
小綝點頭:「嗯!只要門打開了。」
「你也在找那道夢裡的門?」
「那不是夢。」小綝說:「那道門是真實存在的,只是你們看不到它的位置。」
阿郴沉默很久,才問:「妳會想回去嗎?」
小綝很輕地說:「我不能不回去。」
並非想,而是必須。
阿郴在心底重複唸了一遍,彷彿再次確認朋友的離去,已是必然。
又過了幾天,一個深夜裡,阿郴被一陣急促的敲窗聲震醒。
他推開窗,看見小綝全身溼透站在外面,像是從暴雨裡往回逃。
她的風笛斷成兩截,木質裂口像一道傷口。
「阿郴,跟我走!」小綝喊,聲音在黑夜中像被撕裂的布匹。
阿郴心跳如鼓,卻沒有問任何多餘的問題。
他披上外套,跟著小綝跑向鎮外的丘陵。
霧在那晚異常稀薄,像是被強風吹散。
月光冷冷照著裸露的草地,地面正中央,果然立著一扇巨大的門。
那門沒有裝飾,沒有牆面,也沒有門把。它像是一塊被切割出世界之外的縫線,筆直、光滑、無從判斷材質。
門縫裡持續有風湧出,那風帶著濃烈的嗡鳴聲,像是某種巨大生物的呼吸。
小綝的表情忽然變得激動,像看到了唯一能拯救自己的方式。
「他們快要來了!」小綝說:「阿郴,我可以回去了!」
在那一瞬間,阿郴感到胸口像被猛地掀起。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怕小綝離開,也不知道這份恐懼來自哪裡,但他的腳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
「等一下!」他喊:「妳不能這樣就走!」
小綝回頭,臉上滿是疑惑:「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裡,門一開,我就要回到真正的風裡面,那裡才是我的家。」
阿郴大喊:「那我呢?」
小綝怔住,那一瞬間的寂靜比風聲更傷人。
阿郴說:「我不知道妳從哪裡來,也不知道風的兄弟是什麼。但妳來到這裡,妳在河邊吹笛,妳坐在我家後院的草叢裡,那些都不是假的,而且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小綝的眼睛開始微微顫動,她像是同時被兩個世界拉扯。
「如果妳離開,這些就全部消失了,是嗎?」阿郴問。
小綝低下頭,輕聲說:「它們不會消失………,但會回到它們真正的位置。你不會失去什麼………。」
「可是我會。」阿郴說。
小綝抬起頭,眼眶泛著淚水。她的手緊抓著斷掉的風笛,像抓著某個即將崩解的命運。
門縫的風變得更強,像是在催促。
「小綝,」阿郴說:「如果妳走了,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我追著妳看那些奇怪的風,追著妳在鎮上繞來繞去,追著妳吹奏那些我聽不懂的曲子。那些事情,豈是說忘就能忘了的?」
小綝的嘴唇動了動,但沒有發出聲音。
「那些都是妳故意帶著我去做的,不是嗎?」
小綝的眼角跳了跳,依然沒說話。
阿郴接著質問:「是不是因為妳也想留下來?」
小綝的眼淚終於滑落,她並非大聲哭泣,而是無聲地落淚,那種崩落像極了晨霧消散的瞬間。
「我不能留下來。」小綝說:「如果我不走,我的身體會被風吹散。」
她抬起手臂,袖口滑落,露出異樣的皮膚。那皮膚不是人類的質地,而是像被氣流雕刻出的紋路,每一次脈動都像某種漩渦。
阿郴倒吸一口涼氣,小綝的身體開始變得微微透明,彷彿風正在抽走她的重量。
「我不是不想留下。」小綝哭著說:「是我毫無選擇………。」
風的嗡鳴聲突然高到刺耳,門縫被往外推開,裡頭閃著一片幽藍的光。那光不是世界的光,而是更深、更遠、更空無的東西。
小綝一步步被拉向門內,她用力回頭望著阿郴,像想把最後的目光留在他身上。
阿郴想衝上去拉住她,但風強得像某種巨大力量,在拆散兩人。
他一步步被逼退,像在與世界本身對抗。
小綝落入門縫的瞬間,風像是吸入了整個丘陵的空氣,所有東西都往那道裂縫倒去,包括小綝最後喊出的那一句:
「阿郴,忘了我吧!」
門猛地闔上,風全部停擺,夜晚像被重新摺疊過。
丘陵上只有月光照著空地,什麼都沒剩下。
阿郴跌坐在地上,胸口像是被掏空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霧慢慢又回到鎮上,覆蓋了他全身。
隔天,小鎮恢復正常。
風不再異常,夢裡的門也沒有再出現。
人們談論著那幾天的奇幻經歷時都笑說是天氣在作祟。
只有阿郴知道,那並不是幻覺。
在他房間的窗台上,放著小綝的風笛。雖然斷裂,但仍有一邊光滑得不像是木頭。
阿郴輕輕用手指撫過笛身,風從窗外吹進來,略過那截斷口,發出極輕極輕的一聲。
那聲音像是一個遠方世界傳回的小小問候。
阿郴閉上眼,讓那細小的呼喚停在心裡面。
他知道小綝回到了專屬於她的風裡,但世界上有些相遇,即使被風帶走,也永遠不會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