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道情如蜜,甜膩得久了,便如糖霜凝結喉頭,徒然生出一陣膩味。而當這情緣如荊棘纏繞,刺得皮肉生疼,血珠滲出,人反倒越發死命攀附——這便是世間情愛最悖謬的魔咒。
雨聲如碎玻璃濺落街道,遠處一對情侶在傘下爭吵。女子聲音尖銳,如刀片劃破雨幕,男子則垂頭如敗軍之將。可那緊握的十指,卻如鎖鏈般深扣,在風雨飄搖中竟比安穩時更顯堅固。他們在雨幕中掙扎著彼此,卻又緊握著彼此,任憑風雨如鞭抽打,那兩隻交纏的手卻愈發凝結如鐵鑄。
世間生靈,竟頗有如此怪癖者。觀那泰國鬥魚,小小身軀卻燃燒著焚盡自己的烈焰。雄魚相爭,並非為食,而是為了一種名為「尊嚴」的虛幻光環。牠們在狹窄的玻璃世界裡衝撞、撕咬,豔麗的鱗片如血染的晚霞,片片脫落於水草間。缸外的人們俯首凝視,眼中閃爍著殘酷的歡愉,如同欣賞一場以生命為代價的華美舞蹈。鬥魚的悲劇,在於牠們將對峙的苦楚當作了存在的證明——鮮血淋漓的傷口竟成了生命最燦爛的勳章。這小小的水族箱,何嘗不是人間情場的微縮寫照?茶餐廳裡,我見過一位侍應生。他每日被呼來喚去,臉上堆滿笑容,卻被老闆當眾斥責如訓犬。他默默彎腰拾起盤碟碎片,指節分明的手指微微顫抖。一次意外,老闆跌傷了腿,他竟每日背著老闆上落樓梯,汗珠沿著鬢角滾落,滴在階梯上,印出點點深色印記。我問他緣由,他眼神混濁卻閃著光:「老闆罵我,卻也給了我一口『飯』吃。」這卑微的「飯」字背後,藏著多少無聲的感激與扭曲的依存?他背負的不僅是一個人,更是自己生存的意義——那意義竟在於承受與付出,於痛苦中尋得生命存在的確證。
此等迷戀苦痛,豈非人性深處的頑疾?我們追逐情愛,卻每每將荊棘認作花枝。有人於冷漠中尋找熾熱,有人於刻薄中體味關懷,情愛之痛如毒癮,竟能麻痹心靈的荒蕪。這份「愛」,早已悄然變異為對付出本身的迷戀,猶如古時帝王對殉葬者的執念——以他人的痛苦,為自己的存在加冕。
細思量,那侍應生背上沉重的腳步,何嘗不是他內心枷鎖的迴響?那鬥魚浴血的鱗片,又豈非我們為虛幻尊嚴付出的代價?情愛與生存皆然,我們往往將「艱難」錯認為「價值」,在荊棘叢中尋找玫瑰,卻忘了真正的花朵本該生長於沃土。
那日爭吵的情侶終究相擁著離去,傘下身影在雨霧中漸行漸遠。我忽然想起博物館裡那些蝴蝶標本——曾經振翅於風中的生靈,終被釘於絨布之上,供人欣賞其靜態的斑斕。這被「定格」的美,是否也隱喻著我們對「艱難之愛」的執迷?當掙扎被賦予了意義,苦痛便被昇華為勳章,而我們甘願作那被釘住的蝴蝶。
人間情事,常淪為一場自我獻祭的儀式。我們在傷痕中確認愛的存在,在掙扎中感知生命的重量。然而真正的解脫,或許在於穿透這層迷霧——知曉艱難未必值得歌頌,而愛本應是互相照亮的光源,而非彼此灼傷的火焰。
當痛苦成為勳章,靈魂便自囚於荊棘編織的牢籠。解開那迷戀的繩結,方見情愛本質原是雙向滋養的光明,而非以相互灼傷為祭壇的長夜。
在愛的迷宮裡,我們慣於將艱難視為通關密語,卻忘了最深邃的親密原該是無聲的舒展。真正的勇敢,或許不在於承受更多荊棘,而在於認清何時該親手拆解那自我獻祭的祭壇——那荊棘王冠,終究不是愛情的桂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