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登者說,峰頂是榮耀的冠冕。然而世間諸峰,豈真能高過人心?大地上那高低起伏,原不過是造物主信手點染的墨痕。
山巒看似靜默,實則暗含翻騰不息。太古之時,它們不過深藏海底,一朝地質之力暴怒,海水潰退,地殼裂變,巍峨之軀竟從萬米深淵中拔地而起。我們眼中那凝固的永恆,不過是造物主翻雲覆雨間的片刻定形。珠峰峰頂的石灰岩裏,還深嵌著海洋古生物細小的遺骸,彷彿昭示著偉大的永恆之謎:在宇宙的尺度裏,高峰與深谷,不過相視一笑的瞬間。
人們踏遍群山,尋找所謂的征服感。然而山巒亙古無言,只以沉默承納著塵世間所有喧囂。徐霞客窮盡一生,足跡踏遍九州,終老時也只感嘆「山水無窮意」。他畢生尋覓的,不過是群山那無限包容的沉默本質。所謂登頂,不過是山巒以其寬厚胸膛,托起我們那脆弱如朝露的驕傲罷了。古人登高懷遠,將愁緒寄託於山水之間。王維在輞川別業吟哦「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豁達之中深藏玄機——流水窮盡處,正是雲影新生的起點,世事起伏原在有無之間默默流轉。那看似是終點處,卻恰恰開啟了另一重境界的門扉。
而低谷,人間萬象的包容之地。高山之巔只可容下寥寥幾人,低谷之中卻容納了廣袤的森林、奔流的江河、世代生息的村舍人家。我曾獨坐於河谷深處,仰望兩邊壁立千仞,耳畔唯有水聲潺潺,恍然如聆聽大地在低語:凡俗喧囂盡去,方知幽谷深處,藏有天地的大音希聲。
記得某次,我攀行於薄霧瀰漫的山徑,恰逢一位老者踽踽獨行。他見我對險峻之處駐足猶豫,便輕拍我肩道:「莫懼低谷,低谷才存得住水,才養得活物。」那聲音如松針拂過耳際。後來得知,他正是某次登山事故的生還者——同伴墜崖,獨他於岩石縫隙間煎熬三日三夜終獲救。老者眼中閱盡滄桑後的溫和,竟比險峻山峰更令我心頭震動:他傷痕纍纍的生命本身,已成為深谷中一泓不竭的甘泉。
人生之旅,何嘗不是一場無休的高山低谷跋涉?得意之時如攀上巔峰,四顧無物,只覺天地在握;失意之際跌落幽谷,環顧周遭,卻見萬物細微皆顯靈光。
原來,高峰低谷本為一體兩面。峰頂的壯闊固然令人心潮澎湃,而谷底的深幽卻更蘊藏生命的韌性與溫度:它在無聲中滋養著萬物,在接納裏孕育著生機,更在看似逼仄的空間中,以柔克剛地托舉著萬仞高峰的全部重量。
巔峰的榮耀不過朝露,而深谷的容納才是永恆。就在低處,我們最終聽見那無聲的教誨:山巔之上,浮名如雲煙;谷底幽深,卻涵養著生命沉實而永恆的水脈。
下山之後,我偶然見路邊野花在石縫中綻放,忽而了悟:生命真正的偉岸,不在於攀上多高的山巔,而恰在低處依然倔強綻放的姿態——如此,低谷雖低,低處卻自有撐起天地的脊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