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可能

母親節從來就令我焦慮，我想那可能因為這個節日涉及了「給予」和「報答」，正確來說，經常被渲染成單方向的給予和報答。

我媽小時候常常用「不孝」來壓我，每次我企圖反抗時，就被這兩個字壓垮，因為媽媽照顧我，養育我，付出那麼多愛給我，為我犧牲自己的職業、夢想、人生，所以我怎麼可以不孝順呢？我怎麼可以恩將仇報呢？

但是小時候我心想，我並沒有要求媽媽做出這些犧牲，但是我卻享受了這些犧牲的果實，為此我滿心感謝，但是這跟我們意見不合是兩回事吧？為什麼我一定要孝順呢？我為什麼活著就莫名其妙欠了好大一筆人情呢？

但這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因為會被罵更不孝。

所以我生蘑菇之前超焦慮，生了之後則被一再告誡做媽媽必須放棄自我，一切以小孩為重，才過了三個月，我就覺得我要死掉了，馬上啟動自救機制，把蘑菇丟去給我媽玩（對我又奴役我媽了真是慚愧，但是我媽很喜歡玩蘑菇，然後趁我不注意偷偷餵蘑菇吃一些嬰兒最好不吃的東西，我就假裝沒看到了），開始出門喝茶寫稿找人開槓，維持一個母親應有的心理健康水準。

當然，自己生了女兒之後，我深刻體認到我媽當年的辛苦，但我還是不喜歡母親節的利益交換概念，其實在給予的同時我們就已經獲得了滿足，在選擇生下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發誓絕不落入這種不平等的施與受之中。雖然勞役的部分是不平等的，但是我接受這樣的不平等，並且期許我們是親密的相依的兩個女人，不是債主與欠債的人。

債主不快樂，欠債的人也不快樂，兩個人都不自由。

媽媽有沒有可能生了小孩後仍然快樂、自由且自信？我想起多年前看的一部電影《做愛後動物感傷》，內容跟做愛跟動物都沒關係，故事是一個中年職業婦女外遇了，拋夫棄子瘋狂追愛，結果被小鮮肉狠甩，劇情一大半都在看一個半老徐娘失戀喝醉嘔吐沮喪雨中狂吼（有嗎）的哏，最好笑的是女主角的一雙兒女在母親節（還是媽媽生日？）決定帶著鮮花去拜訪已經離家分居的母親，女兒說，媽媽會想看到我們嗎？兒子說，會的今天是母親節啊她一定很想念我們的！然後門一開，發現女主角宿醉睡在地上，渾身酒臭兼鼾聲震天，兒女白眼一翻，把花丟在睡死的邋遢媽媽肚子上，轉身就走。

我看到那一幕狂笑不止，但也有點酸澀，導演把母親神聖的形象徹底扯爛，讓她回到一個有感覺、有弱點、有醜態的活人，女主角在火車上戴上情人送的廉價耳環，對著鏡子說：「瘋狂地愛我！」乃至於最後她去了治療失戀的海邊跳下懸崖，從海水中掙扎浮出時的笑容，都深深地打在我的心上：有沒有可能，母親仍然是個女人？我們有沒有那樣的寬容，去理解、去接受她是個女人，甚至她自己有沒有可能去理解與接受那樣的自我？

或者，從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把舊的自我殺死，從此以傀儡之面過活，度完餘生？

我們怎能鼓吹這種事情？學校老師還設計小孩子打電話回家說母親節到了媽媽我愛你然後把小孩子感動淚崩的影片PO上網換讚？我們怎能消費媽媽到這種程度？

我決定去把《做愛後動物感傷》租回來跟我媽再看一次，用來悼念她已逝的青春（雖然她還是堅持生了小孩就要有所犧牲的理論，並且一再提醒我不可以太自由，但是我才不管呢，我才不要從蘑菇小時候就開始勒索彼此）。因為蘑菇未滿一歲眼睛不能接觸藍光，所以她不能跟我們一起看，本次日記蘑菇沒有戲份，連蛋糕都沒得吃真可憐。

封面圖片來源：Mark Colomb @flickr  CC by 2.0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