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遙控器〉:放下遙控器的可能

2018/07/2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我還蠻喜歡問小孩一個問題:「你想要快點長大嗎?」
在從事教育工作的頭幾年裡,回答「想要快點長大」的小孩比較多。在〈媽媽的遙控器〉裡,主角培偉應該是「想要快點長大」的那一邊吧。從影片44:30開始,培偉跟小嵐在小嵐家的陽台上,有一段這樣的對話:
培偉:「好羨慕妳喔。」

小嵐:「為什麼?」

培偉:「妳看,妳都可以自己做妳喜歡的事情,妳爸媽都不會逼妳。」

小嵐:「不然……你想做什麼?」

培偉:「我想要做的事情很多啊。想跟同學一起去畢業旅行,也想去環島,我也想跟妳一樣,知道很多畫畫的知識,有空都可以去打球,而且不要補習,補習真的很煩。」

小嵐:「我們可以一起去畢業旅行啊。一起去環島,一起學很多畫畫的事。打球……你可以教我啊。」

培偉:「什麼時候?」

小嵐:「未來啊,還有很多機會啊。」

培偉:「未來?可是未來要等很久欸。」
究竟是怎樣的想法,讓孩子像影片裡那沉入水底的人偶,感到窒息而迫不及待要長大?

 

權力與抵抗

傅柯說,有權力就有抵抗。
在〈媽媽的遙控器〉這個親子故事裡,我們看到孩子第一個的抵抗,是為了要參加畢業旅行,而做好藏在床底下的全套印章。這其實不是一個很高明的技巧,有太多被揭穿的可能,果然也被媽媽人贓俱獲。媽媽開始說教,但已經國三的孩子長出了許多抵抗的方式,包況裝傻、說謊、冷漠、沉默、鎖門,以及說出那句傷人的話:「如果是爹地的話,他一定會讓我去。」
在我的教育現場裡,有許多小一小二的孩子就已經具備以上的所有技能,〈孩子反抗軍:不理你解放陣線〉就是在說這種親子關係,而國三的培偉大致上在「尉級軍官」階段。在我的經驗裡,到了國三才發展到這個階段的培偉,大致上已經算是「過得好的孩子」了。如果不是父母離異(對媽媽)所造成的影響,說不定培偉能夠維持在這個階段裡直到長大,而能有更多的資源與力量,離開父母獨立生活,那麼也許結局就會大不相同吧。
 
然而,在故事裡面臨人生難關的母親,面對關上溝通管道的孩子,沒有遇到反思「權力的危險」的契機,反而在無助時刻裡和「來路不明的教養專家」做了「魔鬼的交易」,全面加強了施展權力的強度與範圍。
隨著媽媽「統治」強度的升高,培偉的反抗也更加富有技巧。去圖書館是為了更有效率地讀書,要手機和上網功能也是為了讀書,他學會了「擺出迎合的姿態來抵抗」。透過揣摩媽媽的統治方針,培偉得到了喘息與反抗的空間,成為更高明的反抗者。

自主學習的想像

像是每一個喜歡畫畫卻不得不坐在課桌椅前荒廢人生的孩子,培偉透過在課本上畫圖來保有自己的興趣。在這部戲的前半段,除了朋友之外,畫畫是他唯一的認同。然而,這兩個認同都在媽媽擴大的統治裡被切斷、否認及貶抑。
在〈我的小孩會自主學習嗎?〉(上篇)(下篇)裡,我試著指出,大多數對小孩「不自主學習」的擔憂,可能只是因為小孩的「自主學習」被大人排除在視野之外。
幸好,在磨練抵抗技巧而得到的喘息空間裡,培偉在圖書館裡遇見了同樣喜歡畫畫的小嵐,幸運地得到了小嵐對他的興趣與才能的認同,也幸運地得到了愛情。但培偉的擴展還不止於此,因為小嵐提到想要去紐約的夢想,培偉甚至因為這段意外的「緣分」,而開始更有動機去學習英文了。
可是被(教養專家傳授的)「教養技巧」所支配的母親,再度擴大了統治的強度與範圍,徹底摧毀了培偉的抵抗空間,也一併抹煞了小嵐對培偉的肯定與記憶。在影片裡,培偉本來在幻象的海洋裡和朋友與小嵐一起玩水,但從水裡抬起頭來的時候,卻只剩下他自己。那些是培偉與世界的少數連結。
培偉的母親全然看不見那些事物的重要性與可能性,而只看見小嵐那幾撮頭髮的髮色。
 
看不見是正常的。就像三十年前的大人還普遍覺得漫畫是「不入流的閒書」,而現在還這樣想的大人就少很多了。人因為自身經驗與價值觀的限制,總是難以理解對自己來說相對陌生的經驗與價值觀。在這些時候,如果父母有克制自己施展權力的方法,就比較不會扼殺了那些自己無能辨識的可能性。

不控制的親子關係

我在本文開頭時提到「你想不想要快點長大?」這個問題,大多數孩子都跟我說他們想要趕快長大;但這幾年來,我大量接觸到親子共學的社群,來自這些家庭的孩子,有很大的比例都說他們「不特別想要長大」。
這兩種孩子的差別在哪裡?他們家庭的社經地位沒有太大的差異,父母對於教育的投資與在意也沒有程度上的差別。我認為關鍵的差異,還是在於對控制的反思。
比方說,共學社群的家長,他們都在嘗試完全不用打罵或威脅來控制小孩。另外一個重要的差異,在於這些共學社群的家庭都試圖加入或建立一個嘗試不控制小孩的同溫層裡,讓自己能夠得到更多資源來維持這個方向。
這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我在〈傾向於不體罰的進路〉裡提及了我的建議。

你的孩子還是你的孩子

故事從培偉的父母離異開始,有一個玩偶沉入水杯的底部。那玩偶象徵的是孩子,還是母親?還是兩者都是:窒息的母親,窒息了孩子。
 
在這系列影集要正式播放之前,我看了預告片,生起了一個擔心:我擔心媽媽們會因此而否認自己的愛,而生出更多的母職壓力。於是我寫了〈你的孩子還是你的孩子〉來回應這份擔心。
只要小心覺察,我們仍能區分愛與控制。當培偉生病的時候,母親對培偉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媽媽,才會一輩子陪在你身邊。」仔細分析這句話,我們可以區分裡面有「界線不分」的愛,也有「你是我的」的控制。
「無論如何,我會一輩子陪在你身邊。」假如我們把上面那句話修正成這樣,並且想像是小嵐對培偉所說(或反過來),那會有多麼動人。我們能夠想像一段沒有(或很少)控制的親子關係,換成了媽媽對孩子這樣說,也可能是非常美好的告白。拿掉了控制,純粹無條件的愛,我認為沒有什麼壞處。
於是,我仍然想要再次提醒有緣的讀者:
會讓人窒息的是控制,質疑控制就好了,不必否認你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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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駿逸
盧駿逸
從2008年開始,我持續待在光合人文/教育工作室的合作式教育場域裡,這是一個師生比大約1:4的教育現場,我陪小孩一起工作的主題包括社會議題、科學、歷史、創作、自助旅行等等。除了陪伴小孩之外,我也和父母一起面對教育上的各種難題,像是自主學習、親子關係、兒童發展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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