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29|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溫丁—緬甸的民主巨人

2012-9-13 溫丁拒絕歸還監獄制服.SOS

(溫丁出獄後寄住在侄兒提供的小屋,每天堅持穿著藍色囚衣)

 

提起緬甸的民主,絕大多數人立刻浮上腦際的,想必是翁山蘇姬。事實上,對於緬甸以外的人來說,翁山蘇姬根本已經是緬甸的代名詞。這是因為長達二十七年以來,所有國際媒體對於緬甸民主運動的報導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但是對於緬甸內部的人而言,特別是從事民主運動者,二0一四年四月二十一日去世的溫丁(U Win Tin),也是他們口中的「溫丁大叔」,才是真正的民主巨人。

 

溫丁於一九三零年三月十二日在英屬緬甸勃固省喬平考(Kyopinkauk)出生。

 

當時的緬甸,雖是英屬殖民地,卻受英屬印度管轄,實際上等於「殖民地的殖民地」。對於那一代的緬甸人來說,無疑是另一種屈辱。

 

溫丁於一九五零年代初畢業於仰光大學,隨即投身於新聞事業。

 

一九八八年,身為記者的溫丁處身於波瀾壯闊的學生運動,決定投身政治,為緬甸爭取民主,於是配合回國探親而捲入運動的翁山蘇姬,成立了「全國民主聯盟(全民盟)」,起而反抗軍人統治。結果該次學運遭到軍政府無情血腥鎮壓,死傷無數,也就是緬甸民主運動史上著名的「八八 民運」,現今重要的民運組織「八八學運世代」主要成員如敏高良、高高基..都是當時遭逮捕繫獄。

 

「88 民運」遭鎮壓後的第二年,軍政府對翁山蘇姬的出身(緬甸國父翁山將軍之女)頗有顧忌,因此只敢將她軟禁在家,可是對當年已年屆六旬又絕不屈服的溫丁就沒那麼客氣,以「反政府宣傳罪」將溫丁重判二十年,關進仰光近郊惡名昭彰的英盛監獄。

 

關於獄中生活,溫丁在二0一0年曾經出版名為「那是什麼?一座人間煉獄( What’s That? A Human Hell ) 」的著作,以自己的親身經歷描述了英盛監獄的種種非人待遇,包括遭受嚴刑拷打、折磨,隔離關在連腰都直不起來的犬舍裡,長期忍受飢渴,連續五天不准睡覺接受審訊等等,引起國際社會的震撼。

 

但在這樣惡劣關押條件下的溫丁,卻從未屈服。事實上,緬甸當局幾乎每年都以釋放為條件,要求溫丁宣布退出「全民盟」,或者承認自己是翁山蘇姬組黨的出謀劃策者。但每次溫丁都以沉默作答,從不動心。

 

二00七年,溫丁與其他九名政治犯一起被列入當局釋放名單。溫丁這次反而向當局開出了他的「出獄條件」,亦即必須同時釋放包括翁山蘇姬在內的所有政治犯。結果當局取消他的釋放令,溫丁再度被解回牢房。

 

在獄中飽受磨難的溫丁也並未閒著,他在一九九六還曾經冒著極大風險,將監獄的非人道待遇,寫成文字設法傳遞出去,引起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和國際紅十字會的關注。

 

換句話說,溫丁即使身陷囹圄,都未曾一刻鬆懈對暴虐軍政府的抗爭。這種精神,感動了許多後起之人。

 

二00八年九月二十三日,在坐牢長達十九年後,年近八旬的溫丁終於獲得當局特赦,提前一年出獄,但已創下緬甸坐牢最久政治犯的紀錄。溫丁出獄時拒絕換下身上藍色囚服,並且說只要緬甸監獄裡還有政治犯,他就不會脫下這件囚服,因為「緬甸並沒有實現真正的自由」。

 

這就是風骨凜然的溫丁,他用自己的失去自由甚至放棄自由,對緬甸軍政府做出最直接的控訴。他也說到做到,從出獄直至六年後過世,他也一直穿著藍色囚衣。

 

溫丁的最大人格特質就是直言、敢言,毫無顧忌說出自己信服的真理,對壓迫方的軍政府當然如此,就是對自己的同志,他也是該說就說,是「全民盟」中唯一勇於向翁山蘇姬表達反對意見的「異議人士」。

 

但溫丁也絕非鐵板一塊。

 

譬如說溫丁很反對「全民盟」參加二0一二年的國會補選,不但在接受緬甸及國際媒體訪問時都表達反對態度。「全民盟」召開中央委員會就該案進行討論時,溫丁也發言直陳其非,但在「全民盟」議決參加補選之後,他就立刻同意擔任領導角色,確保「全民盟」可以獲勝。

 

有不少人對他改變態度頗有微詞。溫丁卻表示,民主就是要盡情表達意見,但多數決之後,就要盡全力達成目標。很多年輕的「全民盟」成員,都承認溫丁的民主觀念,給了他們很大的啟示與鼓舞。

 

溫丁就是這樣,不論在獄中還是自由之身,他都隨時以自己的身教、言教,推動著緬甸的民主。

 

溫丁在獄中飽受各種折磨,出獄後的身體狀況並不很好,身無長物的溫丁寄住在侄兒所提供,位在仰光的簡陋小屋中,淡薄怡然,仍舊積極進行無畏的民主活動。

(翁山蘇姬在溫丁逝世週年紀念會上講話)

二0一二年九月十三日,溫丁在其寓所接受我的訪問,對當時緬甸的局勢進行了坦誠、深入的剖析。

 

他承認翁山蘇姬是在幾乎已無選擇的情況下,帶領「全民盟」進入體制內;他也表示無法預判「全民盟」一旦在二零一五年勝選,緬甸政府是否會像一九九零年「全民盟」勝選之後,悍然拒絕交出政權。他說,「老實說,我不知道,但歷史可能重演」。

 

 

 

 

 

以下是當次訪談紀要:

 

梁東屏(以下簡稱梁):緬甸文人政府去年(二0一一)三月上台後,立即開始了一連串令人眼花撩亂的改革、開放。但是一個長期壓制民主的軍政府,一夕之間脫下軍裝換穿西裝,就換了腦袋?而且無論外部及內部的壓力,都並未加大,那麼,他們為什麼要改變?這一切,是真的嗎?

 

溫丁(以下簡稱溫):關於這一點,恐怕要從一九八八年至今的歷史來思考。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軍政府一直是站在與人民的對立面。譬如說「全民盟」在一九九零年壓倒性贏得勝利,實際上就說明了人民拒絕他們(軍政府)的管治。

 

另外如發生在一九九五年、一九九八年的示威、抗議乃至於二零零七年的「袈裟革命」,應該都已讓他們認識到,他們最終還是得改變,還是得往前走。

 

你問我他們為什麼要改變,我無法很準確地說出來為什麼。實際上,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壓制,我們並不相信他們,而且到目前為止,除了有了一個(文人)政府和國會之外,其他一切都未改變。二零零八年所通過的憲法,根本是一部非民主的憲法,在這個憲法之下,我們什麼都不能做。

 

梁:如果你們並不相信他們,為什麼又要配合呢?我的意思是說,「全民盟」參加了四月間舉行的國會補選,實際上等於幫了政府的大忙,為他們可能並非真誠的改革背書。

 

溫:我們(全民盟)已經奮鬥了二十五年,現在終於出現了一個機會,以及一點點改變,我們必須抓住這個機會。

 

我們都已經太老,翁山蘇姬也已經六十八歲了,黨裡欠缺三十歲到五十歲這一年齡層的領導,他們很多都逃到國外,其他的黨派也一樣,所以我們必須抓住這個機會,讓黨能夠延續下去,對民主的努力可以持續下去。

 

梁:翁山蘇姬也持同樣的想法嗎?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堅定對抗軍政府,堅持西方國家對緬甸制裁,她的高度,不正是來自於對軍政府高壓統治的不妥協嗎?那麼她的妥協,是因為擔心不抓住這個機會,她和「全民盟」都將被淘汰掉了嗎?

 

溫:不錯,翁山蘇姬也是這樣的想法。我剛才說過,我們都已經太老,無法再錯失機會。但我不認為這是「妥協」,我們是「順應時勢」。

 

關鍵的時刻出現在總統登盛於去年(二0一一)八月邀請翁山蘇姬赴官邸會面。當時登盛很明確表示希望所有的黨派都能進入國會,而且在翁山蘇姬提出選舉法使得「全民盟」無法參選之後,同意修改選舉法。

 

梁:「全民盟」在那次補選大獲全勝,恐怕把軍人嚇壞了吧,你們有預期會大勝嗎?

 

溫:那次的補選,對我們來說很倉促,根本沒有足夠的準備時間,我們原先預估大約只能贏十五至二十席,也正因為如此,翁山蘇姬才積極展開全國助選,結果開票出來贏了四十四席,只輸了撣邦一席,確實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梁:我想,不僅僅出乎你們意料,恐怕更出乎他們(緬甸政府)意料,特別是你們拿下奈比都(首都)四席。

 

溫:確實,我們完全沒寄望在首都獲勝,因為奈比都的人全是公務員,幾乎沒有一般的百姓,根本就應該是執政黨(聯合鞏固發展黨)的鐵票區,所以當初我們推出四個年輕、沒有經驗的候選人,基本上就是「陪榜」的性質,沒想到竟然贏了。

 

他們(政府)確實嚇壞了,所以翁山蘇姬勝選演講特別強調不是她或「全民盟」的勝利,而是人民希望改變,就是不希望刺激執政黨。

 

梁:一九九零年那次大選,軍政府也沒料到會大輸,結果造成軍政府不交出政權,高壓統治至去年才結束的後果。二零一五年的大選馬上就要到了,我相信「全民盟」會贏。那麼,同樣的事會發生嗎?

 

溫:這,我們真的不知道,歷史確實有可能重演。我們其實也在思考,二零一五年時,問題不是我們會不會贏,而是我們應該「怎麼贏?」。

 

梁:丹瑞大將宣布退休了,也確實不再出現在任何公開場合,但我不相信他真正退休了,登盛是他特意推到台前成為總統,我相信在一定程度上還受到他的控制。你認為呢?

 

溫:我也不相信丹瑞真正退休了,他還是在幕後操控,這點應該沒有疑義。不過我認為登盛是很有誠意的人,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但是我們不會寄望別人,我們必須要強化自己的黨,我們已經決定在今年內舉行黨內民主選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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