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男孩的月光

「所以，你是Christine啊！」他打開電腦，用老練語氣唸了我的名字。我翻了個白眼，弟弟，我在這間土耳其卡帕多奇亞的旅館換床單、送早餐時，你還在長牙吧。好啦實際推算一下，他當時六歲。

稍早前，我聽到他用英文跟旅館老闆Hasan交談，顯然他不是土耳其人，但怎麼在這邊當小廝呢。我問他哪來的。

「我是阿富汗人，我叫Şükrü，在Shoestring旅館工作三個月了。」

「哦，你說那首歌Shukran Allah的Shukran？你名字意思是謝謝嗎？」

「你怎麼知道？你也看寶萊塢電影嗎？」

拜託，我又翻了個白眼，你可是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

他來自喀布爾（雖然稍早以前我很白癡地問他是不是來自德黑蘭，不好意思，那一區常常很容易讓人搞混嘛），以前家裡有很多地，不過塔利班崛起後那些都是過眼雲煙了。大哥加入反抗軍，被塔利班抓到，一星期後，他們在街上發現大哥的屍體，那年大哥二十八歲。

在那之後身為長子的Şükrü 決定離開喀布爾。他先後去了伊朗德黑蘭，當建築工人，又學修手機，後來又去巴基斯坦學語言，打零工。他很小就輟學出來工作幫助家計，可是他會說普什圖語（Pashto，我才知道這是阿富汗官方語言，還拿了手機查了一下，對此他覺得很好笑）、烏獨、印度、波斯、烏茲別克、英語......。

從巴基斯坦的伊斯蘭馬巴德，他走了45天，才非法越過邊界來到土耳其。朋友告訴他，卡帕多奇亞可能有工作機會，於是他在Shoestring找了份工作，值旅館夜班，晚上7點到早上10點，一個月拿1000里拉。

算一算，他已經離家六年了，他明年三月才滿二十歲。

我問他想家嗎，他說想，昨天才打了國際電話給媽媽，但他不想回去，得繼續當吉普賽人賺錢每個月寄回家。媽媽有哮喘，必須常住院，父親已經六十多歲了。下面還有兩個青春期的弟弟和一個妹妹都要上學，最小的弟弟，則在田裡打工幫忙賺錢

「如果用網路打電話，會比較便宜吧？」

「怎麼可能，喀布爾根本沒有穩定網路可言，而且我爸媽都那麼老了，他們不會用。」

我開始覺得他實在有資格在心裡狂翻我白眼。

我問他有護照嗎，他笑了，說他身上什麼文件都沒有，一路從阿富汗到土耳其都是這樣的。「敘利亞的難民得到很多關注，沒有人管阿富汗，大家已經習慣了。」他笑說。原來當難民這件事本身也是是一場割喉戰，市場能見度就這麼大，也會搶輸的。

他把手機裡的照片秀給我看，「這個地方很美，我在逃亡的路上停過一陣子，你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照片裡的他頭髮又長又凌亂，臉色鐵青，我開玩笑跟他說，現在這髮型比較適合你，他不好意思地說，沒辦法，照片裡頭的他已經三天沒梳洗，沒好好吃喝。我心裡想，怎麼風景越壯麗的地方，越會受到戰火侵襲，想想阿富汗、伊朗、巴基斯坦（這老兄專挑生猛路線逃這樣），或是喀什米爾、敘利亞、剛果、蘇丹，這世界太多事情沒有道理。

我問他，喀布爾是什麼樣子，可以形容給我聽嗎，女人們都穿黑袍嗎？你也是回教徒嗎？他說喀布爾周圍都是高山，沒有高樓大廈，阿富汗也是民主國家的，所以也有打扮現代的女性，不是全部一身黑的。至於回教徒，他是，「但不管信的是阿拉還是基督，我們都相信人性。」

我覺得有點抱歉，每次問人家是不是回教徒，對方都必須搬出一堆說詞，好像他們總必須為身為回教徒這件事解釋、道歉、迴護，「我是回教徒，但是........」

是誰害事情變成這樣的？

為了改變氣氛，我跟他改聊印度電影，我問他寶萊塢三大天王他最愛誰，他說Amir Khan，我說我也是，然後我們一起抨擊Salman Khan的沒腦跟Sharukhan的電影很無聊。至於女演員，他太喜歡Deepika，我說可是Priyanka最近跑去美國演影集，甚至還跟Pitball出了單曲。

最後我們一起哼了巴基斯坦天王Nusrat Fateh Khan的歌，他非常開心，臉上的表情好像回到喀布爾的家，被大山和家人圍繞的城市，這些年來的奔波操勞暫時消失了。他比我小很多，但他的人生密度，的確比我濃太多了。

「如果你有機會，一定要看看今天晚上的月亮，非常亮、非常圓。」我說好，我說你有這麼多值夜班的時間，可以挑個新的歐洲語言，趁機上網學學。他問我該挑哪個，我說不如西班牙文吧，不但說的人口最多，也可以順便學義大利文。雖然我不太確定他這輩子是否有機會到西班牙、義大利或南美。

身為記者，我們常習慣性地汲取別人的故事作為素材，順便凸顯自己善於挖掘人性、文筆過人、交友廣闊.....但我在休假，我只想借用他交代自己遭遇的平鋪直述，來轉述這個故事。說來非常自私，有些人的不幸遭遇，其實是用來讓我們感謝自己人生的順遂無虞的，這真的已經夠了，我們不需要再多加剝削。

今天早上，我睡眼惺忪去吃早餐，Şükrü高興跑來告訴我，他找到線上學西班牙文的app，我陪他練習了一會tú, yo, el, ella，問他昨晚忙嗎。

「我學了一會西班牙文，然後就跑到屋頂看月亮看到凌晨四點。」

我想那是他專屬的阿富汗時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