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8-31|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釀專題|恐懼上菜:那些攝人的女孩們

文/吳曉樂
很難有一種類型的電影,能夠像恐怖片,給女演員更優厚的存在感。在其他種類的電影中,你很難看見鏡頭是如此地青睞女人。這不是刻板印象,根據統計,恐怖片是眾多電影種類中,罕見地,女演員得與男演員台詞與鏡頭分配差不多的類型。確實,女人在恐怖片裡簡直太忙碌了。她們是瀕臨崩潰的少婦,是窗前那自言自語的魅影,或是那被神秘力量拎起復往牆壁狠狠撞去的衰小青少女。
戰爭片中,男人光是賣弄足智多謀或是彈跳抖動的大肌肉,就能引來勝利與票房,但在恐怖片裡,若沒有女人,所有詭想與陰風將無處可侵。女人是恐懼的自產自銷。她是那長髮垂肩襯上一雙空洞而滿怖憎惡的眼,也是那恐懼碎在臉上的容顏。是尖叫的緣由,也是尖叫聲的載體。從《大法師》、《魔女嘉莉》至晚近的《厲陰宅》、《聚魔櫃》、《孤兒怨》皆是,而亞洲的恐怖片自《七夜怪談》、《山村老屍》、《見鬼》、《雙瞳》、《紅衣小女孩》、《屍憶》、《鬼影》⋯⋯等,亦是滿滿的女性大平台。不僅如此,若在嚇人者與被嚇者之間,需要一位中介者,敏感纖細,對於異界有某種感應能力,這位建立起陰陽兩界橋樑的靈媒,也往往是女性。
若這些年來,電影產業的文化已經成熟至,我們可以好好談一下女性角色在電影中的僵化與刻板印象,那我們應也可以誠實面對,恐怖片中對於女性的青睞,可能也是建立在殊途同歸的樣板之下,即:陽剛屬男,陰柔則交給女子。恐怖片是陰的,那麼,似乎沒有比女性更好的選擇,去鋪展這個場域的空間與對話了。
而在眾多面向中,我獨獨想挑出恐怖片的一個角度來談,即恐怖片裡頭牽制幽魂的情感。仔細梳理之後,將發現:恐怖片中的女鬼,她們多半有怨,而這份怨恨又往往來自「冤」。
拿2004年的《鬼影》來談,男主角Tun之所以招鬼纏身,緣自於多年前一樁醜事:年輕女孩Natie對Tun有好感,Tun的好友卻侵犯了Natie。而在Tun目睹時,不僅未伸出援手,竟反在好友的要求下,為了讓Natie封口,而拍攝Natie的裸照。Natie在萬念俱灰中,輾轉走向了自我了結的命運。死去的Natie,成為Tun身側那抹戀戀不捨的芳魂,而她的眷戀與依掛也成就了電影中經典的「量體重」一景。
再談大名鼎鼎的貞子,該片的背景設定為,擁有超能力的貞子不見容於社會,反覆遭人誤解與迫害,最終由伊熊平八郎——即貞子唯一信賴的父親——痛下殺手,伊熊平八郎先以柴刀劈砍貞子,又將貞子扔落枯井。一息尚存的貞子為了活下去,使勁攀爬,直至指甲紛紛綻開,最後在無盡的怨恨中衰竭死去。與貞子知名度不相上下的伽椰子,處境亦是堪憐,伽椰子在原生家庭中得不到父母的關愛,及長,伽椰子對同學小林俊介一見鍾情,但伽椰子陰戾的個性,顯然地干擾了她在愛情上的追求。伽椰子最後與父母的房客佐伯剛雄結婚生子,以為日子從此將平凡而踏實,不意丈夫在陰錯陽差之下,誤信妻子與小林有染,伽椰子於是給軟禁起來,反覆施以暴打直至殺害。伽椰子寂寥又千瘡百孔的人生,為《咒怨》提供了強大的戲劇張力。
從這些設定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些讓觀眾嚇得死去活來的阿飄們,無論是Natie、貞子或是伽椰子,她們在生前均蒙受極度不平的對待,但她們都無力對抗施加於自身的惡行。在世時,她們是身處弱勢,無法自救。「死亡」在一般的設定中,多半表示終結,是復仇計畫的功敗垂成,是壯志未酬身先死,但在恐怖片中,我們卻可見到:女性若想要控訴、發聲、對這個世界有所表示,死亡反而是一種進化,是取得能量的途徑。不問生前活得多暗啞微小,只要經過死亡的銳變,成為怨靈,就能得到生前始終求不得的珍寶,那就是:「旁人對我的感受,嚴肅以對」。
相反地,男性的不滿與蠻憤,往往不必絕望至斯。通常,至少在他們即將被幹掉,或者將要幹掉自己時,會巧遇來路不明的神秘組織,以一種喉嚨裡卡了一隻小鳥的低沈嗓音說,你是我們組織屬意已久的秋森萬(the chosen one),於是男主角被引領至不曉得砸了幾百萬裝潢的豪宅,歷經一番精神時光屋的磨練,成就尊榮、不凡的超能力或是獲得外掛開到max的超imba高科技武器,成就了復仇大業。(順帶一提,在此類電影中,男主角摯愛的妻子或者女兒會被綁架或者直接做掉,好讓男主角足夠痛徹心扉,一夕間從扶不起的魯蛇或者醉生夢死的奇葩,成為男主角,執行他領了這麼多片酬該做的事。)我們鮮見有一部電影是男主角蒙受重大慘傷,死後化為死靈,追索未竟的公平與正義。
雖然,恐怖片中女鬼的軟屈一再地讓人感到沮喪,但我們仍可以在這個片種之中,感受到關於話語分量的移轉與重分配。過去數十年間,恐怖片的敘事視角有著顯著的改變,女性不再單純只是瘋狂鬧哭的受害者,她們有自己的聲音,能參與決策,且有足夠的膽量去迎擊、經營與怨靈之間的對話。
我尤其喜愛【厲陰宅】系列中的羅琳・華倫,身影與言語雲柔,卻饒富不容拒絕的韌性,她亦非以一槌定音的路線服人,而是經驗的、未決的、充滿彈性的;而《陰兒房》系列中的靈媒Elise,同樣地叫人折服,Elise不僅具有女性角色慣習被強調的悲憫特質,她在眾人陷入危難時的果斷決策也稍微挑戰了過去電影中,女性臨亂時反而易遭情緒侵擾的形象。
Carol Clover在1992年出版的《男人,女人與電鋸》中,提出了「終極女孩」(final girl)理論:「終極女孩」她聰明,她高度警醒,更重要的是,她賤斥肉體關係所帶來的快感。Carol Clover認為終極女孩象徵著一種陽剛的成長路線,是「陽具女人」。而在1993年出版《陰性怪物》的Barbara Creed則認為,恰好不是這樣一回事,終極女孩並不是依循著父權體制而生的「陽具女人」,相反地,終極女孩的存在本身象徵著男性潛意識的畏懼,是將與他們爭奪主導地位的「閹割女人」。
先不論「陽具女人」與「閹割女人」之間,究竟是相近詞還是相反詞,在此,我想以羅琳・華倫與Elise為例,表達對於一種新路線的期許。在我眼中,羅琳・華倫與Elise的存在,有一個很重要的指標:對於父權社會陽剛主體的迷戀,終於不再透過女性角色「借體還魂」。羅琳・華倫與Elise在處理周遭事件時,既不需格外展現對異性的冷感(羅琳・華倫非常依賴她的丈夫),也無須以疏遠陰柔來建立起自己的話語權(再以羅琳・華倫為例,兩人意見相左時,她時常以一種近似撒嬌的迷人語調說服丈夫)。我們是否可以言稱,這是一條可以期待的路線?一種陽剛與陰柔調和游移的理事哲學?而這樣的路線,以及這麼澎湃的存在感,在未來也能夠干擾、影響其他片種嗎?
無論如何,我十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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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曉樂,寫過書評若干、散文若干、小說一本,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征服言情小說。我始終深信,以作品的日常遠近,來區分一位作者的宏觀或深邃與否,均屬無效分類。廚房裡的刀具雖比不上槍砲彈藥,但作殺人用,也應是得心應手。我所盡的大小嘗試,就是為了談這樣一個信仰:所有的里程碑,都從日常生活小小的歪曲與扭斜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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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電影】2017年8月號(訂閱方案請看這裡)(系列文章陸續上線!) 〈主編的話〉by 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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