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體為何令人恐懼│鈦 Titane (2021)

為什麼有些人會對恐怖片如此著迷？有種說法強化了銀幕之於觀眾的存在：不論情節怎麼刺激心理所能承受的極限，卻因為潛意識明白自己當下並不存在這樣的威脅，如此的安全感也才能讓人們盡情「享受」恐怖的樂趣；這個說法將角色與觀眾分隔成明確的「彼」與「此」，無論如何，我們看的是他者犯險、受虐甚至死亡，然而「肉體恐怖」這個子類型，則是對於這層防線的挑釁─因著人類對於「人形」的覺知異常敏銳，就像是電影中常見的橋段：角色冷不防會被暗處掛著帽子、長褂的衣帽架給嚇到，此類型也就此玩弄人類的敏感神經，將外界的恐懼移轉成對肉身的侵犯，觀眾看著角色身體上的變異、殘缺，很容易直接代入成自身的肉體感覺，這層微妙心理破壞了角色與觀眾之間的安全距離，移情共感著自己也同樣赤裸、脆弱、不堪。

肉體恐怖長時間作為B級娛樂的一種手段，所謂「娛樂」，也在於對觀眾的刻意冒犯，引發噁心、焦慮等不適，但這些意圖和手段放在當代卻可能具有某種嚴肅的價值，它具象化了切膚之痛，而人類的「痛」覺來自警示危險的自我保護機制，這也導出意欲思考的問題：這些如同幻肢般的痛苦，戳中的是怎樣的本能逃避？

本片一開始，還年幼的女主角Alexia就遭遇了嚴重的車禍，右腦上癒合的傷口仍舊留著強烈而直觀的痛感記憶，肉體是如此忠實封存著心靈的傷，即使活了下來，腦內嵌入的鈦片也讓她成了某種科學怪人；她喜歡將頭髮盤起，毫不掩飾自己的怪異，她像是「機器」與「人」的混種，缺乏交流感情的能力、憑直覺行事不需要多餘的動機，劇情刻意不交代父親為何無理由地討厭她，觀眾卻能從事故起因─她不只不從父親命令，還越放聲模仿引擎噪音、猛踹駕駛座激怒父親─便知道她之所以長成這樣的因果，並不是不受父親寵愛而偏執，而是僅僅是因為她（令人焦躁）天生的存在而不被愛，聽來不正像這個世界的人們無條件地仇視、排斥異己，只因為他們是他們自己。

Alexia成為車展女模的設定，迎合既定印象：車輛的機械操控性、動力猛爆性，都是男性性癥的指涉，只有不懂車的人，才會將車比喻為「小老婆」，車輛象徵一個男人的自我，是男權的膨脹，女性只配在一旁搔首弄姿，Alexia在車體磨蹭、賣弄性暗示，符合社會全體對男性主義的服務，與車體「性交」進而懷孕的情節，是透過「獵奇」的手法誇飾女性在社會中承受的性別侵犯，女性任意被當做慾望對象、被視為附屬品，在集體強暴中人們默許未來將孕育出怎樣的怪物？

我們看著Alexia穿著「Never give up」字樣的T Shirt成為了一種惡趣味，氾濫到不行的正能量成為了沒有營養的標語，彷彿鼓勵她毫無理由地持續殺戮，也可能是她肚裡不知是什麼的生命的頑強茁壯；生與死，矛盾並存在Alexia身上，卻不感到希望或絕望，即或輕賤他人的性命，為了活，她變成了後現代的歐蘭朵，她痛擊臉部最脆弱的地方、將孕肚狠狠纏起，Alexia的肉體變成了她/他自己的敵人，要活命就要假扮成男人。一段Alexia/Adrien在巴士遇到惡徒騷擾女乘客，不禁令人懷疑為何這些人認為自己擁有嬉笑怒罵以凌遲他人自尊的權力？數次，Alexia/Adrien與女乘客眼神微妙交換，女子想的是（外型上的）他是否會為自己出頭？又或者會加入那幫人？Alexia卻明白自己的本質仍是個女孩，擔心真相揭穿她也會遭遇同樣的對待，最終，Alexia選擇不發一語下了車，最終，觀眾也無須目睹車上可能會發生怎樣的事，Alexia行為透露出的恐懼足以說明一切，急忙回到Vincent家中找回作為武器的髮簪，她的「偽裝」在她的心裡是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事實，她必須擁有反擊的憑藉、必須自衛，她擺脫不了肉體使她成為被攻擊目標的現實，使她有了被定義的把柄。

她謊稱自己是Vincent年幼失蹤的兒子Adrien，重新給予自己一個父親的形象，相處過程中，三段跳舞場景以肉體間的距離呈現彼此關係從挑釁到平衡以至破裂的變化。與Alexia的殺戮相比，身為消防員的Vincent，救人性命只是一個工作、任務，並不具備什麼道德信念，傷不傷人僅隨從自己的判斷，因此他會為了Adrien/Adrien而謀殺自己的手下，在消防隊這樣階級嚴明的團體中，他甚至把自己比喻為「上帝」將權勢「繼承」於「耶穌」─兒子Adrien/Adrien身上，專制和權威絲毫不令人意外。

權力是這樣的好東西，是以Vincent的痛苦來自於任何能傾覆既得利益的恐懼。他打針，並非因為生病而是因為老了，這兩者某程度上也是同一回事。最終極的肉體恐怖甚至不是怎樣的視覺殘酷，而就是我們所害怕的—一如廣告販賣對於青春的焦慮、文化中各種矯正、醫學不斷延長無謂的壽命—人們徒勞地畏懼肉體一落地就必然邁向的衰亡，各種逃避的嘗試再再證實活著卻被禁錮在肉身之中。人們恐懼肉身的失控感，原來我們什麼都不能掌握，人們會怎麼看見我們？意識我們？人有多畏懼死亡，就有多依賴這層表象。

當Alexia/Adrien開始與自己和解，看著自己肚裡的生命，不管那是什麼，她第一次笑了出來，如同她第一次成為消防隊員派對的焦點，祭出自己拿手的性感舞姿試圖融入、表達自我，反而令這群男人的不安、懷疑自己究竟看到什麼，Alexia卻選擇不再遮掩、將自己暴露在那樣的眼神批判之中，Alexia是他、Adrien也是她，如果她/他無法融入，注定，無法融入，也不必再逼迫自己選邊站、成為其中的哪個。

從Vincent權威式、鋼鐵直男般地對Alexia/Adrien承諾：「不管你是誰，你就是我兒子，永遠是我兒子」大可翻譯為只求之於自己的意義、對於本質的毫不在乎，卻在真相揭穿後，兩者產生一種真正的連結、微妙的理解─Vincent燒傷肚腹與長出鬍子的Alexia生出孩子的蒙太奇段落─Vincent接過了Alexia/Adrien孕育的生命，同時被賦與了父親與母親的責任，說著：「有我在」，即使手中懷抱的是個天生長著鈦脊髓的「怪物」，不管長成什麼樣子、不管外界怎麼定義，都值得保護。而這，也就是當你我內心升起無可救藥的肉體恐懼時，最需要但世界與自己都不曾給予的溫柔。

相愛相殺，豈止獵奇<們> #肉體恐怖 #獵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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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我們在一起<水底情深> #怪物 #異類

不科幻的恐懼<不！> #恐怖片 #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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