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情與復仇,在導演湯姆福特一手操持之下,光譜兩端的情緒相互逼近。緊扯,悵惘,慌惶,不是多麼揪肝揉腸的疼痛,卻深深懸疑了人心,以及人性。
背叛所愛的女子,面對現實的反噬,看似咎由自取的懲罰,卻不過只是個性驅使下必然要承擔的因果。起初,她的理智在愛情與麵包的角力戰中作出了最好的(想要的)選擇;如今,忐忑卻像一縷含冤幽靈,分秒恐嚇,讓她欲遭遲悔、遺恨、疑懼等種種念頭滅頂。不負責任?貪慕虛榮?不甘寂寞?不能同甘共苦?……這個道德的世界可以羅列出更多的指控。然而,她選擇不違悖、不與自我衝突,錯了嗎?如果這是所謂的不忠誠,那麼她將如何面對自己的不誠實?
愛自己與愛別人之間,往往演變成罪與傷的激烈辯駁。就像隨心所欲或委屈求全,總免不了會有一個人不快樂。
前夫寄送的小說書稿,讓蘇珊在星寂的夜闌人靜之際,讀得戰慄不已。現在過去攪染成污濁的泥池,泅泳其中,攀不到岸,著不了陸,一身苦腥,怎樣也刮抹不去鏽疤般的髒。她口中這一篇「傷感而暴力」的詭美故事,像一帖罪疚的藥引,發作的愧負,如一場虐疫四襲的惡寒,教她裡外前後皆失據,幾乎無法自處。撫今追昔,當年自己的義無反顧,變成了膽小懦弱,而那以為的逐夢踏實,也淪成了自私自利。
過去與未來都是抉擇所成就。早知當初與悔不當初,一刀兩面刃,切割線上,左右都一樣是傷口。它們畢竟是同一件事情。都是虛空的回望,同樣的沒有意義。
小說裡,男主角湯尼叫天不應、呼地不靈,求助無門的慘絕劫遇,反映的無疑是蘇珊前夫艾德華遭致拋棄之後的心理處境。軟弱,是兩個男人(實則同一人)共同的悲劇底質(原罪),他們纖敏的本質是愛情的緣起,也是喪鐘。湯尼生命中的那段苦難巨變,像是岩脈底層窒息的爆炸,慟泣與厲嘶都無法釋洩分毫怨忿。一如失去蘇珊的艾德華從未指責她,當然也與之斷絕聯繫。數年時光之後,艾德華寫出了《夜行動物》,並且獻給前妻蘇珊,讓她成為第一個讀者。顯然,他當年不說不理,並非痛到麻木,哀莫大於心死,而是荒蕪裡潛伏,伺機復仇。
《夜行動物》是一支精準且狠勁直射入蘇珊心臟的箭。
她已蛛紋滿佈的婚姻與人生,在他的字裡行間,應聲碎裂,崩坍殆盡。艾德華以彼時被質疑、被嫌棄的能力作出力道十足的反擊。多麼諷刺的報復。
小說情節段落的推進,像圈繞在她粉頸的繩套,時不時束緊。她呼吸困難地在其中浮浮沉沉,不由自主地在各種線索與情境裡投射,對比,臨摹,糾葛,等於親眼見證了前夫長久以來不可言喻的刻骨悲哀。心潮翻騰間,她重新審視起倆人當時的相遇、掙扎與分離。生命中許多好與壞皆是比較而來,心是軟的,慾望是流動的,毀滅或救贖,互為表裡,沒有什麼是恆久不異的。身為一個感情動物,游移與變化是存在的自然法則。出軌偷歡的丈夫讓艾德華搖身一變成了她慰藉(就如那時丈夫的溫柔多金是她割捨艾德華的完美藉口),那靜止的春水再度撩撥起波,她很難不去想,這或許是她重獲過去,重拾純真的時機?
就是嘲諷了。在她衷於務實的自我,服膺理想,結果傷痕斑斑之後,竟妄圖「懂事」之前的天真無邪?不能睡的暗夜脆弱,讓她饑盼,並肖想起從前夫那兒尋得依靠。人性裡最大的愚蠢,便是自以為是的無辜。她在咀嚼過往的點滴之中催眠(迷走)了自己,以為前夫餘情未了,以為逝愛仍有茍延的一息尚存,以為自己並非真正冷血的轉身去並終究獲得了體諒……所以忽略了小說裡那股針對性且最純粹的惡意。
她孤身一人坐在餐廳裡等待,時間分秒東流,約定的艾德華始終沒有現身。一杯接著一杯威士忌,她愈啜愈清醒,心底既猶疑卻又篤定,他不會來了。傷人者,人恆傷之。多深的愛就會換來多深的恨。也許,她不得不承認的是,艾德華寫在小說裡的那些慟徹心扉淒涼的死亡,她既是兇手也是死者,她根本別想裝作無辜。
什麼樣的人,活該什麼樣的對待。由頭至尾,蘇珊憂愁鬱鬱的瞳眸裡只看見自己──自己的渴望,自己的恐懼,自己的缺乏。她不是沒變,但變的是看法,心態仍然。她不是毫無所懺,但她卻更怕不能掌握想要的東西,站在想站的位置上。選擇的傷害既然無可避免,後悔自然無意義。但,如果她猶豫、不甘承擔代價,那麼她便是張臂敞懷接納懊悔的千刀萬剮。無可推諉。
她是夜行動物,無盡的幽黯裡,一雙螢藍瞳孔,尋索著,徬徨著,獵逐著。擁抱孤獨,對抗孤獨,享受孤獨,只有孤獨,那一雙夜裡綻光的瞳孔,永不成眠……
劇中劇的插敘題材,在表現手法上總是不容易討喜,湯姆福特卻以一手脫凡超塵的技藝,擘裁出驚豔四座、線條綢滑的魅影麗裳。《夜行動物》(Nocturnal Animals)再度驗證了他在導演功力上卓倫的天賦。
幻夢的美來自世俗的醜。若《摯愛無盡》(A Single Man)是沉淪式的耽美,那麼《夜行動物》在視角、節奏,以及態度上,纏綿的淒絕哀豔之餘,則具備了更深切的挖掘現實爛瘡的企圖與能力。
延伸閱讀:
《夜行動物》(Nocturnal Animals) 失去靈魂的藝術,文字的謀殺與報復
所有圖片來源:Nocturnal Animals on IMDB
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