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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子論裡的台中一中: 從無盡纏連中,拆開我的青春歲月

更新於 2021/12/09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母校台中一中建校一百周年慶時,校方向我約稿,我以過去寫的〈量子論裡的台中一中〉加上一個〈後記〉交差,作為對母校及我的青春歲月的懷念。)
已被拆除但即將再復原的台中一中紅樓
遠方森林中有一棵樹。在這易於遺忘的夜晚,有誰知道此時,這棵樹究竟是站立還是倒下?是存在還是不再存在?
量子物理學家說,沒有一個人能看到這棵樹的存在本質,因為組成這棵樹的粒子是以站立和倒下的形式同時存在著,當一個探險家闖進森林,無意中張眼凝望這棵樹時,看的動作會使「謝洛丁格波」崩解成一個單一可見的真實:樹的粒子排列成一棵站立的活樹或倒下的死樹來呈現自身,但只能是其中之一,至於樹究竟是站立或倒下,那要看誰在看、什麼時候看、怎麼看。
我抬眼掃瞄書架,覺得書架上的那些書好像就在剛剛的瞬間,已靜默而急速地調整它們鬆散的粒子,排列成我現在所看到的英武形式。
我想這是可能的。
這不是老敢嗎?昨天在雜誌上看到一篇分析美國外交政策的文章,一看作者署名,心中立刻浮現一個留著三分頭、臉頰油粉、長著青春痘的鼻樑上架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穿著過窄的卡其短褲,走起路來黑色皮鞋夸拉夸拉響的初中生來。
當年台中一中升降旗集合的大操場
老敢是我的初中同學,想不到現在已是個熟悉美國外交政策的行家,當然有可能是同名同姓,但我想就是他。事實上,自從初中畢業後,我就沒有再看見他,雖然他現在也許是個髮梢泛白、滿臉風霜、小腹微凸,穿著明牌服飾的大學教授,但在我心靈之眼的注視下,他身上的粒子又都再度排列成我所熟悉的形式。
當我腦中負責記憶的粒子崩解成將近半世紀前的排列形式時,我不只看到了老敢,其他同學的身影、台中一中的紅樓、紅樓前那棵開花的鐵樹、光中亭下水池中的蝦蟆、還有皮膚白晰的歷史老師等等,也都跟著一一浮現,成為清晰可見的真實。
平房教室,長排右側第一間是我讀初一甲班時的教室
光中亭旁的水池
老敢其實是他的綽號。自從有一次,他因與校外女生通信而被張貼在佈告欄裡,教官所用墨水的粒子排列成「警告兩次」的真實呈現時,我們就這樣稱呼他。
當時,我覺得這是好學生做不到的英勇行為,而和他親近了一陣子。老敢就坐在我後面,午飯後的休息時間,我們常聯袂到光中亭下,用削尖的冰棒棍和橡皮筋,去射殺水池中的蝦蟆。中箭的蝦蟆一隻隻翻著白腹浮出水面,漂進我現在的腦海中。少年時代的酷虐,今日想來依然感到心驚。那些早已灰飛煙滅的蝦蟆,彷彿倒下的樹又一一站立起來,快樂地潛泳於我的腦海中。預知牠們死亡記事的我,真恨不得推倒時間的籓籬,重回昔日的光中亭下,奪走那行將殺戮之箭,但卻已不得其門而入。
我初中和高中都待過的敬業樓
有一天,老敢嚴肅地告訴我,說他彼時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並非與校外女生通信,而是上歷史課時,能癡癡地看著歷史老師短裙內乍隱乍現的雪白大腿。然後,好漢剖腹來相見地踢我一腳,說:「我知道那也是你的幸福,你不用否認。你坐在我前面,看得比我清楚,我看到你在看。」
我沈默無語。
其實,當時歷史老師大腿和短裙的粒子有各種排列形式,要如何呈現也是我們不可預期的。但每次上課,班上的同學都像憂鬱的哈姆雷特王子,忍不住喃喃問道:「to be or not to be?」也許,在大多數情況下,老師的裙子和大腿是緊密地組合在一起的,但在我們青春的注目裡,卻總是排列成讓我們感到幸福的形式。即使時至今日。
當年的禮堂,現改為校史館
無端地想起這些。但說來也是奇怪,自從四十年前走出台中一中校門,我就沒有再進去過。雖然其間曾多次路過,甚至已走到育才街口,但總是不想進去。我想,不是我無情,而是我知道她已改變很多,我不想讓屬於我的「那個台中一中」,在我肉眼的再度觀照下,無情地崩解,消融於亮麗的陽光中。
所謂「真實」,只存在於我們肉體之眼的觀看或心靈之眼的回顧中。有些真實,我希望它們能以不變之姿長存在我的心靈中。
【後記】
從寫完這篇文章迄今,我已回過母校三次,都是應邀演講。雖然來去匆匆,但觸目所及,不僅人事全新,景物也已非舊。紅樓不見了,光中亭失蹤了,敬業樓與麗澤樓間塞了一堆陌生的建物,屬於我的「那個台中一中」果然在我眼前無情地崩解……。
初中時代的我
但在和老師與學弟的互動中,我感受到在別的學校沒有的一種氣氛,那不只是親切,我的心彷彿沉浸在某種我熟悉的波動中,而欲隨之起舞。幾經品味,終於了解,那是一百年來走進這所學校的師生,他們的所思所為在相互激盪後所產生的巨大而無形的共振波,也許就是所謂「台中一中的精神」吧!
一九六二年,我走進這個台灣先民的「許諾之地」,在那共振波裡浮沉了六年,後來雖然離開了,但我並未真的消失,因為就像一滴小水滴溶入大海般,我已被吸進那個龐然的共振波裡,成了波動裡的一個小點。
高中時代的我
量子物理學家波姆說,空間和時間都無盡地纏連在一起。人生也許就是在這無盡纏連中的摺疊與拆開過程吧?
我很高興我能重返母校,屬於我的「那個台中一中」雖然已被摺疊進那無盡的纏連中;但站在校園裡,我彷彿看到當年從我身上散落於此的粒子又重新聚攏過來,意欲成形,我的心隨之波動,我用心靈之眼拆開它,看到了那個屬於我們的「永恆的台中一中」。
高中時班上同樂會演短劇,當時我的綽號叫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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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放生魚蝦、禽鳥,不如放生自己。對我來說,「自我放生」就是要從束縛自己的各種有形、無形牢籠中解放出來。但「放」,不是要完全放下、徹底擺脫、全部斷捨離(這根本不可能),而是不要被它們綁住、困住。在任何時候,都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而應留給自己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空間、更多的自由與更大的彈性。
這兩件事影響了我對理財投資的認知:因為投資市場牽涉的因素太多也太複雜,難以做有效的分析和預測,再多的思考和分析,都只能提供我們「看似有深度的幻象」,但大抵是事後諸葛亮,對預測未來基本上可能「沒啥用」。這樣的認知正好呼應了我對投資理財的「無感」或者為它提供「理論基礎」。
如果一個人到了生命的最後五分鐘才想到要改弦更張,盡去做些平常沒做、不想做、不敢做的事情,那豈不是在表明他在死前對自己既往的人生感到懊惱,產生了莫名的追悔,覺得自己「活錯了」或「白活了」? 「安靜地躺下來,胡思亂想或什麼也不想。」這個答案既不偉大,也不動人,但卻是我經常在做的事,也是我偏愛的生命情調。
對現代男人來說,在深夜仍忘情於燈下而冷落妻子或情人,不管是沉迷於網路、讀書或寫作,當發生衝突而被美人含怒質問「問君知是幾更天?」時,我想多數人都是採取妥協的對策,讓「魚與熊掌,各得其份」,盡量不要因為顧此而失彼。 在這方面,卡夫卡做得顯然有點過火,他寧可在夜裡全心寫作,而完全放棄了愛情與婚姻。
除了疾病,人生還有種種悲痛與苦難。在人生的悲痛與苦難之前,我們每個人都是「病人」,也都是自己和別人的「醫師」,從這個角度來看,特鲁多醫師的墓誌銘:「有時去治癒;常常去減輕;總是去安慰。」就顯得特別有意義。
離開劍橋前一天,我們搭船遊劍河。水光瀲灩晴方好,春色空濛景亦奇,女婿撐著篙,女兒則沿途為我們指點江山,三一學院、聖約翰學院、國王學院、數學橋、嘆息橋……從眼前一一滑過,我探頭望進那清淨的河面,看到自己模糊的容顏,無端興起一股模糊的鄉愁。 良久才曉得,那是一種想要在一所理想大學裡做一名知識份子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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