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的癮,不純粹的性 ──《性愛成癮的女人》

2016/08/1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她是一個女人,一個有性癮的女人。那不是一個身份,是一種本能。」

 

螢幕黑無之後,那真是懸疑又諷刺的最後一槍。

 

《性愛成癮的女人》(Nymphomaniac)藉由一名冬雪雨夜裡倒臥陰巷裡被一名中老年人搭救的女人──小喬,以跳躍時序的口敘,一章一章鋪展了關於一個女人的情色拼圖。

 

導演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將這一幅分層細細剖探女性情慾圖繪,穿鑿附會以華麗龐繁的學(知)識體系。熱鬧非凡、眼花撩亂,然而上下兩段,八段章節的性愛冒險(成長)說完之後,卻讓人陡然發現落下太多無用的瑣碎之物。雜唸的老男人,分散了小喬敘述的力道;過多無用的迂迴,自溺的添加,讓故事不斷偏離一種凝神的聲腔。那些彷彿聰明的觀點(獨白)影響了情色的純粹。一如女人的情慾需(訴)求,也許就是在這樣獨斷的漠視中而枯槁而艱難。

 

00

小喬年輕時。

 

最後那一聲槍響,小喬殺了傾聽她一夜訴說,最後卻想把垂軟陰莖塞入她陰道的從未破處的老男人。黑暗幕後發生的血色,懸疑的是,她的悍然自衛是否表示了那些飽淫情節不算悉數屬實,只有情慾飢渴是真?諷刺的是,溫情善解人意而睿智的老男人,終於也不過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如果拉斯馮提爾想要處理的,是女人對於自己身體慾望的權力與權益的話,如此胡鬧收場,他畢竟沒有挑釁什麼之外,更落入了女人的情慾必須有所節抑的極度沙文嫌疑裡。

 

小喬說,最徹底且傳神形容人類的字眼:虛偽。這兩個字,咀嚼起來澀澀的,一點青橄欖一點漬過的梅果。

 

 

天生勃發的性慾,不因道德箝制而壓抑

 

這世上,哪個人不是在演,哪個人不修飾一下心思的毛邊?沒有包裝就不夠資格是一份禮物。誰不希望自己是對方的愛不釋手而非徒然的累贅?人們虛偽,卻不必然就是對任何人事物假惺惺,就是心腸歹毒。好像小喬開宗明義就定位自己為壞人,但什麼是壞人?保護自己虐待別人?如果她完全地解放,為滿足那賁湧於生命底層最原始的慾望是一種邪惡;那麼,世界浩闊,人海渺渺,有誰是一個好人?

 

老男人問,為什麼妳要把自己的慾望譴以罪惡呢?難道不是嗎?難道她忠於自我渴念的無畏姿態,也會是一種貞烈的象徵嗎?人世最險惡的陷阱,是那佈滿坑窟的道德。一個踉蹌就是一生的傷疤。她是慢慢才發覺,如何悖離如何縱情不懼,人們揮來的罪罰長鞭,讓她怎樣地皮開肉綻,怵目驚心。

 

可是,她沒有多餘的力氣在乎,或療傷。身體的騷動揪扯她靈魂的髮絲,與之抗衡,唯有玉石俱焚。她勃發的性慾像不歇的潮汐,來回激盪,沖刷她陰戶的沿海地帶。她持續狂野在一根根陰莖之間,浪蕩在各色各款,割過包皮或包莖的陽具之上。

 

那顫抖眩迷的汁水淋漓是她構建自我的奠基,因之感到生命豐盈的層次認知。那強旺性慾是她天生的權力與能力,制約或譴責,不如給她一刀痛快。至於企圖透過治療或催眠去壓抑、扭轉,那無疑是對她身為一個人的存在的莫大汙辱了。

 

 

她是有性癮的女人——不是一個身分,而是一種本能

 

她一度軟弱過,屈於社會的俗條規範。然而,那是慢性的自殺行為。妥協即否定她在這個地球上立足的資格。反抗,不是想為自己的「驚世駭俗」作一番合理的解釋,捍衛正義的價值——而是她是一個女人,一個有性癮的女人——那不是一個身份,是一種本能。即便不為了它驕傲,也不該有人為了它而深懷歉疚。

 

她最大幅度展開自己的身體,像一朵不分四季、不畏寒暑而盛放的花。她不懈探索著肉體與肉體之間能夠摩擦出的快樂,解密著自己身體終極的符碼與意涵。她不是一枚深海滋養的溫潤珍珠,是一塊經過不同礪石的拋打而光芒的晶鑽。這一路,她也並非總是篤定,總是所向無敵。凡有定義的,都必經迷惘的浮流。比如愛。

 

她不識愛,愛卻不請自來。那個男人不算她的啟蒙,但破了她的處女膜。當然是差勁又草率的初體驗。然而身體大概從此就記憶了他。日後重逢,那粗糙的悸動竟掙土而出,長成了嫩美的愛芽。幾番轉折,他們結合,他們結果。但愛是會變幻的雲層,是會崩堤的堰塞湖。歷經至親的爸爸亡故,她的性覺驟然遺落,他百般執著終究力不從心,種種悲傷矛盾衝突,他們在無法彌合的分歧中漸行漸遠。當性慾凌駕於愛,愛裡特有的獨佔性、專制欲便喪失了國王的冠冕。沒有一心一意的寵幸,愛就只是路邊不起眼的垃圾了。

 

密室宇宙

 

她的陰道一夕之間沒有了感應能力,是麻木是疲勞,其實都不重要。她惶恐,是再也沒有辨識自己的依據,是她賴以與外界互動的媒介被硬生生阻斷了交流。

 

失去,是生命裡帶狀性的發生,所以總是難免空虛煎熬,頹靡的拖磨。但她的失去拉扯的層面幾乎是蛻皮了。不可能無動於衷,不可能坐以待斃。於是她的性慾尋索(歷程)步上更激烈的偏鋒。只差一點點,她就毀滅了。

 

道德是倫理綱常的一種制衡,抑或一道堅不可摧的枷鎖?一個女人對於身體的支配權(使用的自由)在父權社會體系之下,如今雖不至於削足適履,卻仍有一定程度的扭曲與箝限。

 

是的,不公平。慾望的需要,男女易位,其面貌便發生極端的異質變化。男人的慾望是天性使然,壓力的釋放;女人的呢,不是夏娃的禁果就是淫蕩的娼婦。慾望不是秘密,慾望的形態卻絕不是光天化日下的事。因為都是自然而然的,所以任何怪誕詭豔的性癖都是不可預知,以及不可被干涉的自由。

 

怎麼無邊無際,多大程度的想像以自慰,都不會是罪。然而,人心多麼矯情,社會多麼變態,她被蜚短流長被輕蔑賤視,竟不過她對性從不感到羞恥或避諱而已。

 

(編註:新作者陳冠良的計畫「密室宇宙」即將上線,敬請期待!)

 


 

封面與內文圖片來源:Nymphomaniac

編輯:葉菀菱

 

陳 冠良
陳 冠良
新竹人。耽溺書本,習慣用底片紀錄日常裡、旅途中偶然經過的片段。作品散見各報副刊。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著有詩集《我還是那顆懸而未墜的雨滴》,2019 避風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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