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06|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在幻夢破滅的不毛之地 ——《愛與黑暗的故事》

 

「失望是夢想的本質。」

 

那麼,夢想其實就是對天真的懲罰,生存的譏諷,欲望的戲弄,而我們卻以為是生命最好的救贖與最後的偉大?

 

曾經追向遠方燦爛的光芒、掙扎、迷亂、崎嶇,最後終究只是撫傷徒嘆?作家張讓寫過:「年輕人要為理想而死,是成熟以後才懂得為理想而活。」是否佐證我們在夢想的巨脈山峰面前總是太年輕,沒來得及強壯,便已殉身於嚴峻險途上?又或者,越過了山巔,才發現那些犧牲其實並不值得,所以更莫名刻骨地虛空,因而迷惘哭泣?夢想的實現,往往比不實現更不純粹。就像一無所有重頭再來的人,沒有包袱羈絆。

 

「9歲時,我見證我的國家誕生;12歲時,我目睹我的家庭崩解。」

 

記憶是一格一格沒有上鎖的保險箱,有讓人珍愛的瑰寶,有教人哀傷的壞毀之物。人們隨時隨機在那些私我的收藏之間挑挑撿撿,偶然亢奮有時恍神,更不乏專注不移或不忍卒睹的絢麗與斑駁。

 

母親的憂傷,像一襲暗黑的斗蓬披風

 

行至暮年的艾默思,在那座創痕斑斑的聖地──耶路撒冷的迂徑迴巷間,步履蹣跚,循著故土不變的氣息溯遊深烙的童年印記。

 

他那38歲時香消玉殞的美麗母親,是寧靜紛亂的錨,也是翻騰一切的濤。他記得她邃洞般的瞳孔裡無盡的茫惘,還有她說故事的時候,習慣在空氣中悠悠婀舞的手指,所有的情節便在其間繚繞。

 

深受憂鬱宿疾之苦的法妮雅,艾默思的母親。(Natalie Portman 飾演)

 

他很清楚母親沒有魔法。無法停止凝視她的顰笑動靜,是因為她彷彿隨時要窒息的憂鬱,那麼灼刺,像午後烈陽延燒在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其時,艾默思年紀尚幼,不懂得自己亦步亦趨的依賴也是一種恐懼。他所了解的恐懼,只有家門以外無情戰爭的炮彈。母親的憂傷像一襲暗黑的斗蓬披風,輕易就將她整個人徹頭徹尾地隱形。

 

他在沉默中困惑、窺覬、跟蹤,內心與外在擦撞辯證,但他就只是個孩子。他識得環境的殘暴,難透人心幽微。在當時,他無論如何得不到母親心理問題的答案(於理智於心靈皆非他所能體會)。所以,他就盡其全力維繫意志裡最重要的東西──熟悉的家。當母親如掉魂之軀四處遊蕩,終至臥榻不起,他都不畏縮,也不能畏縮。他與父親一起不懈努力,盼將母親從心裡的水深火熱拯救出來。但,他們終究功虧一簣。母親像一只被神秘黑洞召喚的箏,而他竟不是繫住她的那條線。

 

她以為這荒誕的世界必會有一個英雄

 

法妮雅,艾默思的母親。她那麼美,美得像酷炙荒漠中的一片綠洲;美得像寒夜滂沱雷雨中一盞窗邊未熄的暖燈。她一直那麼不沾纖塵,即便是在貧瘠衰頹的惡土之上,也如含露的晨蕊,遠山的煙嵐。

 

少女時代起,她呼吸著夢,編織著夢,並且信仰夢會領引她抵達應許之地。從來,她沒有拒絕現實波折,夢的城牆卻愈來愈劇烈地潰塌。無可抵禦,沒有保護,慢慢地她沒有藉口去期待了。一聲槍響,擊斃了摯友,她的夢濺灑了血跡。她狠狠驚醒。那紅豔的血液流淌過的紋路,滲透、模糊不清,捺熄了夢本來就已經奄奄一息的微弱心跳。原來現實真的毫無慈悲,對什麼都是,包括她的夢。她的夢是什麼呢?她以為,這個荒誕的世界必會有英雄出現。也許是吟遊的詩人,或者墾土的工人,他們將會落實一個真善美,再也沒有心碎的國度。然而,當她一朝醒來,便一腳跨入了無眠的永夜。

 

 艾默思‧奧茲與母親

 

我不以為她無可自拔的悲愁是什麼種族之恨、家國之仇的情懷。她只是絕望了,所以不敢繼續再愛了。不敢愛丈夫、愛孩子、愛任何身旁的人,愛這片淌血的土地⋯⋯她看見了迎面而來的黑暗。就這麼來了,那將要吞噬她所深愛的一切的黑暗啊,就這麼來了。她再也不能睡了,無論如何倦累,她都無法閉上已然虛空的雙眼。是不是她深恐一覺醒來,哪怕只是一刻淺眠,身邊所有就讓黑暗偷得一乾二淨?她矛盾、撕扯、困頓,既怕愛終將遺逝,又難忍還握有之際便要鬆開手掌心。

 

失望是夢想的本質。她的幻夢在時代的造弄下變奏成了一首哀歌,就算艱澀深奧,是她的歌,便要唱得聲嘶力竭。於是,幾乎像是宿命地,她耗損殆盡了自己。她沒有等到騎士,自己竟成了夢與愛,憂鬱與失落的殉道者。

 

他們是彼此永恆的地獄天堂

 

「一念之惡,人就互相殘殺宛如地獄;一念之善,人就能在彼此身上找到天堂。」

 

艾默思沒有抓得住一生浪漫,且精神宿疾苦苦纏身的母親。在皮皺肉弛的人生末端反顧,家的離散,仍如新裂的傷口般劇痛,而他也還是如當年那個孩子一樣難忍熱淚朦朧。

 

親子之間,母親和兒子,身分之外,她是她,他是他,他們都是七情六慾的凡人。情感的面向像連綿毗鄰的小火山群口,哪一座哪一時噴湧底層的滾燙自己都無從預料起。法妮雅不是個不愛孩子的母親,只是更身不由己於心靈毀朽;艾默思明白母親自戕是情非得已,但作為一個母親的孩子,他必將用一生的想念去鎮定遺憾的疼痛。在他們情願與非情願的選擇之間,彼此即是彼此永恆的天堂與地獄。所以,他知道那些失去歸咎不了誰的錯,亦無所謂自私。除了流離時代無可奈何的摧折,更多的恐怕是關於人自身的壓抑與自欺,徬徨與追尋,孤獨與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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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黑暗的故事》(A Tale of Love and Darkness),改編自以色列作家艾默思.奧茲(Amos Oz)於2002年出版的同名自傳長篇小說。影片中,不深刻著墨以色列國內的歧異與衝突,認同與扞格,簡約處理成一種情節展述的氛圍,一個猶太家庭的悲歡興衰,於是聚焦在與自我、他者、環境的進退徘徊和層迭試煉之上。淒滄的獨白,濃郁唯美的鏡頭,詩意、凝重,那些愛的記憶,黑暗的成長,像一聲聲從遙遠的不毛之地迴盪而來的呢喃,即便主述者艾默思已歷經世間風霜,聞之仍難免悵然揪心。

 

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在自編自導自演的作品中,小心翼翼地剪裁並收斂瑕疵毛邊,力求乾淨精準的意圖十分明顯。然而,如此使勁,便少了驚豔度,多了雕琢感。忘了哪位導演曾言:「電影能夠動人,在於與觀者發生交流。」《愛與黑暗故事》在技術操作上無疑是成熟的,但劇本與剪輯的鋪陳,轉折與底蘊卻像淤塞的河道,情感的細脈找不到出路蜿蜒、延淌⋯⋯終而,銀幕上纏纏繞繞的愛恨血淚,都只能是他們自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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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與所有圖片來源:A Tale of Love and Darkness on IMDB

編輯:葉菀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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