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10|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她的故事〉伶娜的旅程

    有一段時日,我習慣去某家芳療館做SPA,幫我按摩的總是伶娜。

     

    伶娜清秀白淨,留著齊耳的短髮,臉上永遠有著淺淺的笑意,讓人覺得可以放心把自己交給她。

     

    在那八十分鐘的療程裡,除了輕柔到若有似無的音樂,一切都很安靜。我是為了放鬆而來的,除了必要的告知哪裡需要加強、選什麼味道的精油之外,並不想有任何交談,而且聊天也會干擾對方的工作,所以我們並不說話。但我總是在想,人與自己的按摩師之間是多麼奇妙的關係,你在她面前退除一切偽裝,她碰觸到的是你最深的私密,然而你們只知道彼此的名字,其他一無所知。

     

    如此過了兩年。直到某個初夏,當療程快要結束時,因為那天我的眼睛不舒服,伶娜特別為我熱敷眼睛,她的手一邊輕輕按壓著我的額頭與太陽穴,一邊淡淡地說:

     

    「我下個月要出國了,去魁北克。」

     

    魁北克?我的腦海中浮現加拿大的楓葉地圖一角,那是很冷的地方啊。

     

    「去旅行嗎?」

     

    「不,去打工換宿,或許也會再去讀書。」

     

    伶娜說她要去打工的地方也是一間SPA館,網站圖片看起來很美,讓人願意在那裡長期待下來。她在那兒沒有薪水,但她準備了一筆錢,若有適合的學校,她打算去修一些與人體結構有關的學分。

     

    「啊,所以妳要離開這裡了嗎?」我問。

     

    「是的,我再過十天就離職了。」

     

    「為什麼選魁北克?」

     

    「因為我的法語比英語好,而魁北克是法語區。」

     

    「妳會說法語?」

     

    「嗯,我在法國讀了五年的書,唸的是機器人工程。」

     

    伶娜接著解釋什麼是機器人工程,但那太專業,比人體結構更難理解,我沒聽懂,只是心裡頓時出現驚歎號與問號。

     

    「那……那妳不是應該在竹科工作嗎?」我思索了一下,在腦海裡找到那個詞彙,「妳應該是人家説的那種竹科新貴。」

     

    「我曾經是啊!」她輕輕笑了笑。

     

    那天我是SPA館的最後一位客人,其他人都離開之後,我和伶娜還聊了許久。她告訴我,她學的是化工,大學畢業之後當了幾年的工程師,時間久了,漸漸渴望有些改變,於是存夠了錢就到法國去讀書。

     

    「其實當時我一句法文都不會,之所以選擇法國,很單純的原因是那裡學費很便宜。」她又輕笑了起來。「但我後來才發現,哎,法文真的好難。可是我已經在那兒了,不能放棄。」

     

    法國回來之後,她在一間很大的半導體公司做了一年的事,寫機器人程式。但每天凌晨一點下班的非人生活讓她實在撐不下去,於是又離職了。

     

    「但為什麼一樣是那麼長的工時,我去法國之前可以待上幾年,從法國回來之後卻很快就不能忍受了?大概是法國讓我變得比較自我了吧。我不想把自己全部賣給工作,我需要生活,但忙碌的工作沒有生活。」

     

    然後,抱著一半自我療癒,一半自我奉獻的心態,她到蘭嶼去當代課老師。每天看著大片的天空,大片的海洋,感覺曾經被工作痲痺的自己慢慢回到有笑有淚的狀態。她曾經想在那裡待下來,但一年後因為對教育體制的質疑,她又離開了。

     

    回到台灣之後,她參加了職訓局的課程,然後就成為一位專業按摩師,直到今天。

     

    我和伶娜認識兩年,卻是直到這時,對她才有了更多的了解。從工程師到按摩師,從面對電腦到面對人體,這樣的變化實在不可思議。她一直是那樣清淨秀氣的樣子,說起這一切時,也是淡淡的沒有情緒。但我想,這其中的心路歷程,必然是一言難盡的吧。

     

    「不會想再回到科技界嗎?」我問。

     

    她搖搖頭,「我想應該不會再回去了。我已經離開那條路了。」

     

    「讀了那麼多年的書,不會可惜嗎?」

     

    她還是搖搖頭,「經過這個過程,我明白自己想做的是面對人的工作。」想了想,她又補充:「是真正的人喔,不是機器人。」說著她自己都笑了。

     

    時間已經很晚,SPA館必須打烊。而我總覺得意猶未盡,還想再與她多聊一些。於是過了兩天,我找了一間法式餐廳,約休假的她一起喝下午茶。

     

    那是我們第一次在SPA館外見面,她沒有穿SPA館裡的棉布制服,而是穿著T恤、牛仔褲和帆布鞋,提著一只帆布袋,看起來像是一個清純的女學生。聽到我這麼說,她微微一笑,說:

     

    「噯,能當學生很好,可是我已經不年輕了。」

     

    是啊,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子,想要的無非是一樁安定的婚姻,或是一份安穩的工作,為什麼她卻要到那麼遙遠又寒冷的異國去,用沒有薪水的打工,來交換住宿呢?

     

    「為什麼啊?」她雙手交握,認真思索了一下,「其實也說不出來為什麼,大概就是跟著自己的心往前走吧。我沒什麼錢,所以想用一種比較不花錢的方式去多看看這個世界。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可損失的,想做的事就去做做看。」

     

    她說自己過去一直是個理性思考的人,選讀理工好像也很理所當然。但她雖然擅長寫程式,卻不擅長應世,總覺得生命裡好像有一塊空白的地方一直沒打開。後來在法國那五年的生活帶給她很不一樣的衝擊,讓她知道人生並不侷限於一種狀態,可以有無限選擇。

     

    留學生活在物質上是貧窮的,但精神上卻充滿異文化的滋養,不斷打開她的心界與眼界。那時她常常買一杯咖啡,到杜麗樂公園去散步,坐在塞那河畔的椅子上曬太陽,感受那種無所事事的平靜與悠閒。「以前我是個一定要做什麼事,否則就感到不安的人。但在那段日子裡,我覺得人生即使就這樣暫停下來也無所謂,就算眼前太陽落下去,明天還是會昇起,沒什麼好擔心的。」

     

    她交了一個法國男友,在一起好幾年,對方年齡比她小了許多。但後來沒有繼續下去,因為他去澳洲去工作,而她回到台灣來,遠距戀情維持不易,慢慢也就淡了,可是也還是朋友,偶爾會聯絡。

     

    「認識他那年,我二十九歲,正是很想結婚的年齡。然而那時他還太年輕,結婚並不在他的人生選項裡。也許再過幾年,他也會想到婚姻,不過對象已不會是我了。」她還是那樣清清淡淡的語氣,「人生就是這樣啊,時間到了會遇見,時間到了又再見,都無法強求。」

     

    「這是一種隨遇而安的人生哲學呢。」我頓了一下,又問:「但結束一切,到陌生的國度去開始未知的生活,妳不會憂慮未來嗎?」

     

    「未來總會來的,但若未來與現在沒什麼兩樣,那有什麼可期待的?」她轉頭望著窗外,說,「不,我不憂慮未來,我害怕的是一成不變。」

     

    那天與伶娜走出那間法式餐廳,在街角與她擁抱道別之後,我站在綠意盎然的欖仁樹下,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轉角,我仍站在樹下許久,許久........然後我拿出手機,打了一通簡短的電話,和交往多年的某人分手了。

     

    而那並不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伶娜,在她去魁北克之前,我與她又見了一面。

     

    那回我們相約到大安森林公園去野餐,我準備了咖啡,她帶了蛋糕與水果,還有鋪在草地上的墊布。那天有很舒服的風,很美的陽光,我們兩人也有很放鬆的心情。她說我會是她日後懷念台灣的一個理由,但我並沒有告訴她,其實她幫我做了一個一直想做該做,卻遲遲未做的決定。

     

    多年之後的此時,又是欖仁樹綠葉滿枝的初夏,我想起伶娜,一個勇於離開現狀、對過去告別的女人。無論此刻的她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我相信她都會有自由遼闊的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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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刊於皇冠雜誌760期 / 2017六月號

     


     

    圖片來源:Pixabay

    編輯:熊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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