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鄭成功駐軍新竹時,天上有怪鳥抓走鄭軍,鄭成功乃以寶劍斬下怪鳥首級,成為鳥嘴山。鳥嘴山究竟指哪一座?新竹與桃園交界有關西鳥嘴山、尖石鳥嘴山,與苗栗交界也有鳥嘴山,具體是哪座不得而之,唯一能知道的是皆地處偏遠,而這故事的原型,應與飛鳶山為同一系統。
除上述傳說外,或許還有遺珠,但請容我略而不提吧。有趣的是,這些傳說多半發生在臺灣北部,甚至東部,有些地方,鄭成功可能聽都沒聽過,而鄭成功實際抵達之處,反而無此種傳說。
為何有這種事?如果這些傳說是鄭軍刻意散佈的,沒道理不在實際統治處散佈吧!更別說鄭軍可能根本沒到過宜蘭、花蓮。如果這類傳說的出現沒有政治意圖,那為何是鄭成功?為何是這種型態?又是誰在傳誦這些故事?
鄭成功系列精怪分佈原理之假說
從結論來說,這些精怪傳說會出現,不是基於單一原因,因此用任何單一框架解釋,必然會遇上例外。而鄭成功最讓人錯亂的,莫過於同時有「歷史人物」與「神明」的身份。這兩個身份,無論忽略何者,都會陷入難解的謎團之中。
最初我有個狂想——鶯歌石的傳說,該不會是反映漢人與原住民的衝突吧!傳說以精怪的形象將原住民污名化,並舉鄭成功為漢人的代表人物,有這種可能嗎?
說到鶯歌開拓史,官方文書中最早的漢人開墾者是康熙23年(1684年)的粵人呂阿南、呂阿四兄弟,隔年,泉州人陳瑜在現今南靖里一帶開墾,與當地原住民——擺接、武朥灣、龜崙、霄里等社——衝突頻繁,因此建立防禦工事。日本時代的《鶯歌鄉土誌》指出,到了乾隆26年(1761年),移民漸多,逐漸侵蝕原住民的土地,將原住民趕走。也就是說,在漢人開墾初期,原漢衝突是存在的。而乾隆年間到紀錄鄭軍砲擊鶯歌石的《淡水廳志》出版,還有一百年以上的時間。這段期間,漢人會不會將與原住民的衝突轉化為降伏精怪的傳說?
但這假說有幾個問題。假使鶯歌的情況如此,那其他地方也是嗎?既然原住民是臺灣土地的原擁有者,原漢衝突想必遍及全臺,那不管鄭成功降伏精怪的傳說出現在哪裡,都必然符合這個框架。既然這是萬能框架,那有效性就值得質疑了。
進一步問,既然原漢衝突遍及全臺,為何只有一部分轉化為鄭成功降伏精怪的傳說?這說不過去。更何況,鄭成功傳說也有原住民登場,既然這些傳說中的原住民未轉化成精怪,那轉化的必要性就值得商榷。因此,我沒有被這假說給說服。
問題是,為何在這些地方?既然鄭成功本人沒來,這些地方理應與鄭成功無關——但意外的是,或許並不是完全無關。像《淡水廳志》裡的「偽鄭」,在民間傳說逐漸演變為鄭成功本人,那些假託於鄭成功的故事,或許只跟鄭軍與相關人士有關。雖然鄭氏的有效統治範圍只限臺南周邊,但根據伊能嘉矩的《臺灣文化志》,鄭氏三代的拓殖區域意外的廣,南有鳳山、恆春,北有嘉義、雲林、彰化、埔里、苗栗、新竹、淡水、基隆等地。乍看這份資料,我還本能地存疑,但伊能嘉矩隨後在附錄逐條列出開墾地點與相關推論, 真讓我心往神馳。楊雲萍曾說:「『臺灣研究的都市』的任一曲巷小路,沒有一處沒有伊能嘉矩的『日影』的映照」,確有其道理。
這些資料中,最讓人注意的拓殖地是桃澗堡——墾民自南崁港上岸,現在南崁五福宮,相傳便是起源於鄭氏時期,其足跡南至桃園——而鶯歌就在桃園東南方。此外還有芝蘭堡的奇里岸,劍潭就在唭里岸庄東南,五股龜山則在唭里岸西南。另外又有金包里堡,野柳便在此地,這也解釋了金包里一帶鄭成功傳說為何如此豐富。野柳旁有國聖埔,國聖音同國姓,石坂莊作在〈金包里二三事〉裡說此地有鄭女墓,簡萬火則紀錄了鄭成功妹妹的版本;此地還有國姓爺帶來蛤蜊繁殖的傳說;也有人說國聖埔是鄭成功攻打荷蘭人上岸處——這當然不是史實,不然鹿耳門情何以堪?不過,《決戰熱蘭遮》裡提到1666年荷蘭人在雞籠建了堡壘,遭鄭經帶兵攻打,雖然不確定是否曾在國聖埔登陸,但鄭軍與荷蘭人在基隆一帶起衝突,並不是無稽之談。
鶯歌石、龜山、劍潭魚怪、野柳龜,這些鄭成功傳說都鄰近鄭氏拓殖地,兩者應有某種關聯。但這留下兩個問題:第一,鄭氏的拓殖地這麼多,卻未必都有伏妖傳說;第二,無法解釋與鄭氏徹底無關的地方為何也有這類傳說。但與鄭氏有某種關係——這充滿魅力的想法仍吸引著我。
這時,我在《臺灣文化志》裡發現另一條線索。
「舊慣上臺灣所有之神明會中,有以國姓會之名義,祭祀鄭成功英靈之特例。往時,尤其盛行於以芝蘭二堡和尚洲庄、芝蘭三堡滬尾街、金包里堡金包里街及桃澗堡桃仔園街為中心之附近各地方云云。」
——信仰!
如果只把鄭成功視為史實人物,恐怕永遠無法解開這個謎團。但若鄭成功是信仰對象,本來民間就會不斷傳誦信仰對象,並為之編造故事,臺灣眾多廟宇,都有將信仰對象傳說在地化的現象,因此信眾作為鄭成功傳說的傳誦者,再合理不過!正巧伊能嘉矩所列的這些,除了滬尾街外,全都有鄭成功伏妖傳說!尤其值得注目的是和尚洲庄,也就是今日之蘆洲。蘆洲隔著洲子尾溝,對面正是五股,隔著淡水河,不遠處即是劍潭,這可比唭里岸近多了!直到今日,蘆洲的九芎公廟仍然三年舉辦一次國姓醮,廟裡甚至有埋藏著鄭軍火砲的傳說——那不正是用來砲轟對面龜山的嗎?
透過信仰,鄭成功傳說進入蘭陽、花蓮的理由便十分明顯了。早在清國時代,宜蘭便已有鄭成功廟,到了日本時代,宜蘭的鄭成功廟密度甚至是全臺最高。且不論宜蘭鄭成功信仰如此風行的原因,作為培養鄭成功伏妖傳說的溫床,可是綽綽有餘;至於花蓮,本就是各路移民匯聚之地,隨著移民遷入,將其信仰引進,理所當然。據我所知,花蓮最早的鄭成功廟位於豐村,是淡水人(還記得剛剛提到的滬尾街嗎)黃阿鳳出資率人來花蓮開墾時,為了安定人心,特地到府城迎國姓爺神像,將香火帶到花蓮。那是清咸豐年間的事。
雖然豐村離瑞穗的虎頭山還有不小的距離,我在瑞穗境內也未發現鄭成功信仰的蹤跡。但《加禮宛戰役》的〈「招郎」與「結盟」〉這篇文章提到,虎頭山附近馬立雲部落的人曾聽長輩講鄭成功打敗原住民國王的傳說,鄭成功傳說一定以某種形式進到了這塊土地。至少,目前我只能想到信仰這個原因。
這還未解釋所有案例。
如平溪的白鶯石,至少我沒在附近找到什麼鄭成功信仰。不過,鄭成功除妖傳說,或許還有另一條散佈路徑:類似特徵造成的複製。
首要的問題是:精怪化成的山,究竟是先有精怪,還是先有鄭成功降伏精怪呢?在傳說中,是鄭成功消滅了精怪,精怪才化為山石,但真是如此嗎?臺灣以動物為名的地景如此之多,難道不是先有動物之名,才被鄭成功傳說附會上去嗎?
我曾在網路上看過一則有趣的傳說:據說臺灣北部有眾多精怪,鄭成功打算全部除掉,卻因為某些原因,最後放過了新店的獅仔頭山,從此臺北天氣晴朗,只有新店時常起霧。
且不論「臺北天氣晴朗」這種判斷實在缺乏根據,這則異說顯然建立在「起霧」跟「以動物為名的地景」上。要不是新店恰巧有個以獅仔為名的山,這則傳說無法被移植過來。依我猜測,正因同型態的傳說已達到一定的數量,所以在條件吻合的情況下,人們自然會套用同型態的傳說,在資訊流通如此高速的現代,要不是精怪傳說已然沒落,或許還會有更多的同型傳說出現。
而這一切的源頭,正是《淡水廳志》的鶯歌石與鳶山。
五股龜山、萬里野柳龜、頭城龜山島、平溪白鶯石、公館蟾蜍山、花蓮虎頭山,這些姑且稱為「鶯歌石系統」吧!至於六張犁拇指山、新竹鳥嘴山、花蓮虎頭山,這些就稱為「鳶山系統」(虎頭山之所以重複,是因兼具兩種特性)。本次尋妖誌以所以以鶯歌、三峽為考察目標,就是要追本溯源,一探鄭成功降妖伏魔傳說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