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24|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鶯歌與飛鳶|遊記篇II】尖山埔文化行

    鶯歌老街
      鶯歌車站另一側出口就是文化街,但我們未返回車站,而是從合興窯旁轉進文化路。既然是車站前街,這裡一定曾繁華一時;尤其陶瓷業興起,想必需要透過鐵路運往臺灣各地。
      鶯歌陶瓷業的起源為何?我看過好幾種說法,但無論何者,都認為是嘉慶年間有吳姓人家來到鶯歌,成為陶業濫觴。基於個人興趣,在此簡述《民俗臺灣》裡的說法,雖然那不是《民俗臺灣》諸位編輯者與投稿者的研究,只是照抄「臺北州陶器工業組合」的沿革。
      嘉慶九年,泉州人吳鞍渡臺抵達大湖,在桃園台地的山麓發現黏土,因此開窯。但因為漳泉械鬥,先後遷徙到崁腳、尖山,到尖山時,同鄉的吳岸、吳栗加入他的事業,陶業便壯大起來。但這個時期,陶業由吳家壟斷,技術只由子孫繼承。直到1921年基於「產業組合法」成立了「尖山陶器組合」,才打破這種壟斷。而隨著遷入者愈眾,開始自由競爭,吳家也逐漸沒落了。以上參考《民俗臺灣》。
      早在日本年代,鶯歌的陶瓷業就已聞名全臺,1943年,黃廷煌的〈狗母鍋〉如此開頭:「臺北州下鶯歌的尖山埔,是行往全島各處的甕壺台灣燒物的名產地。」但鶯歌真正發光發熱,卻是戰後的事;除了技術、器材的更新,在陶瓷需求蓬勃發展時,北投卻限制設立陶瓷廠,讓鶯歌因地利之便而接收北投遷出的陶瓷廠,加上政府拓展外銷,雖然禁燒生煤一時停頓,之後也引入天然氣,繼續蓬勃,直到八零年代才遇上瓶頸⋯⋯關於產業史的部分,雖看了許多資料,但也沒自信完整交代。這部分就留待有興趣的讀者自行調查吧!
      現在的文化路幾乎看不見這種榮景。雖有年輕藝術家進駐,能看到風格較為嶄新的店面,整體的氣氛是蕭條的。雖有著十足的風霜氣息,但也太沒精神了;這麼說吧,就像雜草叢生的庭院,野趣與荒涼只有一線之隔,端看用什麼角度。若我懷著欣賞荒涼之美的心情來,或許會有不同感想,但一想到這是歷史的末路,便不得不有些傷感。
      歷史的末路,其實也是歷史的必然。正所謂諸行無常,盛者必衰,但即使是末路,也該有末路的尊嚴;只可惜這條街道的歷史記憶,實在保存不算得完善。來鶯歌前,我曾聽說文化路上有「成發居」、「汪洋居」兩處古蹟,也列為考察重點,可是成發居當真把我嚇壞了。從車站出發往尖山埔老街的方向,成發居就在左側,但遠遠看到那個像是古蹟的東西——這是我樸實的第一印象——前面居然掛著嶄新紅布條,上面寫著:
      成發居。結案。餘屋破盤出清。數量有限,欲購從速。
      成發居是鶯歌望族「陳發」的居所,根據旁邊的古蹟介紹牌,本來是四進的不對稱建築,但只有拱廊式騎樓算是完整,而且多半傾頹,保存不易,因此在102年拆除。牌子沒說的是,這塊地後來由建商買下,建造12層大樓,並重建拱廊式騎樓。現在我們看到的騎樓,就是建商重建的成果。
      當初建商是怎麼跟新北市文化局協商的,我不清楚,但現在的「成發居」,根本就不是成發居吧!連借屍還魂都不算,只是單純吃「古蹟」豆腐的建案罷了。美其名為「歷史建築與住宅相容」,其實只是將其當成門面,仔細一看,連這「重建」出來當門面的拱廊式騎樓都很難說用心,下半部的磚頭是舊的,新的磚頭卻毫不掩飾,宛若寄生其上的異質體,連協調的意識都沒有,這難道不是品味上的不足?或許這裡頭有我這個外行人不懂的眉眉角角,但我率直的感想是,如果想塑造歷史建築意象,我感受不出,甚至覺得歷史記憶被粗暴對待了,宛如不瞭解古董價值的商人,拿一塊布沾油,不由分說地將古董擦得油亮,將歲月感摧毀殆盡,再草率地擺到商品架上。
      整個拆掉都還比較好。現在看來,根本是「成發居」三字與背後的意義都被賤買了。

      古蹟保存有許多無奈,有時很難論斷是非,並非「保存」就至高無上;但敷衍——這是有目共睹的,甚至不到古蹟保存的議題。諷刺的是,鶯歌老街入口處有個「成發居」複製品,那個假貨,看來居然比這個原地重建的「真貨」還有誠意!
      「汪洋居」則是另一種極端。我跟W到汪洋居時,有兩名男子正在拍照,看來年紀稍長,大概五十歲左右。我等他們拍完才到正前方拍照,因為他們把最佳位置佔走了。忽然,剛剛拍照的男子向我搭話。
      「這是古蹟——你知道嗎?」
      好奇怪的問題。
      「嗯,我知道。」
      「現在狀況已經好多了,之前非常差。但現在有在保養。」
      他比劃著,說明之前情況多糟——但坦白說,現在看來也沒多好。在我們說話同時,汪洋居騎樓裡還貼著「本建物上方磚牆有剝落情況,請繞道通行」的告示紙。既然他這麼說,或許之前更加慘不忍睹吧!我好奇地問。
      「現在是政府在維護,還是民間機構在維護?」
      「是政府。我們文化局志工是來巡視的。」
      原來是文化局志工!他們說反方向有「合興窯」,剛剛才去巡視,我跟W說我們也是從合興窯那裡來的。
      「沒問題吧?那裡有很多野狗耶。」
      「我們已經遇上啦!」
      我笑著說。
      兩位志工看來還要巡視,閒聊幾句就離開了。他們一走,W就小聲跟我討論。
      「那算是野狗嗎?」
      「我覺得怎麼看都是有人養的吧。」
      「或許他們覺得沒有拴起來的就是野狗⋯⋯?」
      汪洋居與其說荒涼,不如予人一種雜亂的印象,這種雜亂將其古樸的魅力徹底埋沒。我想到愛倫.坡在〈亞瑟家之傾倒〉有這麼一段文字:
    我之所以感到厭惡,是因為以往我即使看到再怎麼淒涼恐怖的景象,都還是能以頗為詩意、感傷的心情面對,但這亞瑟府宅,卻令我無法感到半點愉悅的詩意。
      雖不是這麼貼切——畢竟愛倫.坡是要描寫亞瑟府宅的恐怖——但這多少點出我心中感受的淵源:汪洋居的現況,實在稱不上懷有詩意。這無關其古老,而是某種難以形容、半吊子的不協調感。勉強要說的話,或許是「汪洋居古厝」的古蹟介紹,居然就直接拿一塊版子用塑膠圈綁在鋁窗上,質感與設計都十分廉價。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原因,或除了這點外,還有沒有什麼令我感到不協調,只能說,我是被某種難以名狀的東西弄到拙於言詞了。
      穿過鐵路底下的隧道,沿著重慶街,經過一座橋,不久就會到尖山埔的老街。如前面所說,尖山埔是鶯歌的陶業發祥地,也是歷史最為悠久的老街。前面提到的《民俗臺灣》雜誌,就曾在尖山埔的陶業聚落舉辦民俗採訪會議。
      進入老街前,我跟W看到附近有蒸汽火車頭的指標,大為興奮;雖然還不夠格稱為鐵道迷,但對我來說,蒸氣火車與鐵路可是浪漫至極,聽到有蒸汽火車頭,我怎麼按耐得住?但實際看到後卻大失所望。蒸氣火車頭被放在大樓庭院的角落,彷彿像被丟棄在那。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在我看來,古物、古蹟的價值,在於其與時代脈絡的聯繫;這也很自然,因為價值是由觀看者決定的,要是沒有明白背後意義並賦予價值的人,任何事物都只有原料價格吧?這個火車頭放在這裡,難道不該呈現其歷史脈絡嗎?但這蒸汽火車頭連前方的車號都沒有,反而寫著「鶯歌號」,象徵火車頭的身份與歷史的車號就這樣消失了,這真的是蒸汽火車頭?如果不是,實在應該在旁邊說明,是就更糟了,表示與這個火車頭有關的歷史都被抹消了。
      歷史記憶的世俗化或娛樂化——這並非不可行,但若只是做做樣子,反而會傷害到歷史記憶;從這個角度看,所謂「妖怪」,也是類似的處境吧。
      老街裡販賣陶瓷的店家林立,有光看就很高價、堪稱藝術品的,也有平價小店。或許是平日之故,老街看來並不熱絡。重慶街有個完整保存的隧道窯,這種窯最早是歐洲採用,大約五、六零年代傳進臺灣。我跟W走進去,發現窯體內的凹槽竟成了展示空間,隔著玻璃,能看見幾個藝術品擺在不同凹槽中,類型不限陶瓷,竟有種博物館般的氣氛。但既然作為展示之用,表示這個窯沒在使用了吧?窯道盡頭轉個彎,提供製陶體驗的教室,不知為何有種安親班的氣氛。我跟W先前都有經驗,就沒特別停留。
      坦白說,我們有些興味索然——實在太不熱鬧了。就連最具新氣象,走文創商場路線的「鶯歌光點」,我們也只是走馬看花。雖然也有驚人的藝術品,但價格大概也很驚人吧?我可不想自討苦吃。這種情況一直維持到某間小店前。
      其實那間小店也不特別,店面十分狹小,轉個身就能拿到身後的商品。這種類型的店家,在夜市裡也找得到。但我們被瓷器上可愛的圖案吸引,停了下來,接著發現價格也太便宜!雖然瓷器上的圖案可能有版權問題,但還是忍不住翻找有沒有對胃口的瓷器。
      這時我才發現,或許我們沒有以正確的心態逛鶯歌老街。
      跟其他老街不同,這裡的主題異常明確,若只是想感受懷舊氣氛、吃吃喝喝,鶯歌老街恐怕無法滿足這種期待。但若確實懷著想帶某個器皿回去的心情——像花盆、瓶子、茶具等等——已經有明確的意識,那鶯歌老街立刻就豐富多彩起來。
      就像匯聚了各種品牌的大型商場。
      因探尋妖怪而來鶯歌老街,太可惜了。下次,我會懷著正確的心態到來,相信能看見不一樣的事物吧?

    草鞋堆成的尖山
      從尖山埔街走下去,穿越另一個平交道,沿著中正二路,便可抵達尖山。根據日本時代的地方誌,尖山看來有如倒懸的扇子,若真是如此,那確實不愧尖山之名;但在水泥都市裡要看見尖山全貌,實在太過困難,至少並非我等立足於地面的凡人所能辦到。
      1920年的《婦人と家庭》雜誌有〈三山譚の怪物を退治した鄭成功〉這篇文章,所謂的三山,就是鶯歌石、鳶山、尖山——三山譚的怪物,難道尖山也有怪物?其實並非如此。文章中說,尖山是鄭成功軍隊鞋子刮下的泥土所堆成,而他砲擊怪物時,特別拉著鐵砲爬到尖山頂,以便準鶯哥、飛鳶兩大怪物。
      從地圖上看,尖山距鶯歌石、鳶山有數公里之遙。當時的火砲是否能精準擊中數公里外的怪物,我不得而知。但這麼大的範圍,都被統轄在同一個傳說下,真是難以想像。不過,古人的視野與我們不同吧!據說以前艋舺可以看到芝山岩,在沒這麼多高樓大廈的年代,山的風景也是生活的一部份。既然看得到,那就不會太遠吧!這種想像可說是其來有自。相較之下,現代都市中的我們以高樓取代天際線,或許反而是種自我封閉。
      刮掉草鞋泥土的傳說,除了鶯歌的尖山外,還有南投草屯、中和尖山。但為何認為山是由泥土堆成的,我總覺得不可思議;泥土堆成的山,豈不是軟綿綿的?不過,這種「軟綿綿」的想像或許就是原因。尖山出產的「尖山黑土」,是早期陶業發展的重要原料,土質呈黑褐色,具有黏性,會不會是因為土質本身給人的印象與鞋底泥土相似,所以才有了「草鞋底下泥土堆成」的傳說呢?進一步想,這種傳說的散佈,會不會與土質有關?這也不過是我妄加猜測罷了。

      現在的尖山是鶯歌第二公墓,遠遠就能看到山上墳墓,毫無遮掩。但即使到達山腳,抬起頭也看不出山形。離得太近,便如同管中窺豹,看不見全貌。我跟W踏上歸程。到了鐵路邊,平交道的號誌聲響起,橫桿還沒放下來我們就停了。這時離火車真正通過,通常還有十幾秒的時間。
      前面有三條鐵軌。離我們近的那一條開滿小小的白花,似乎已經廢棄。
      「好久沒等平交道了。」
      「我這幾年在臺南倒是等過好幾次。在青年路那邊,每次等都要等很久。而且那裡車流量不少,每次都累積大量的汽、機車。」
      現在的臺北不必等平交道,因為多半地下化了。但到臺北前,W是臺東人,在臺東車站遷到新站以前,大概也有等平交道的經驗吧?不過那也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即使我們聊完這些話,應該通過的火車也還沒來。
      在接近黃昏的天色中,開往潮州的自強號才匆匆經過。
      「潮州!好遠啊!」
      我們大驚小怪地說。
      接著開往基隆的區間車也經過了。橫桿緩緩升起,我往前走,發現W沒跟上,彷彿在觀察旁邊的野花。怎麼了嗎——我往回走,才正要開口問,W已「嘿」的一聲朝我丟了什麼。我驚訝地看著衣服,發現衣服掛著鬼針草。
      「這太懷舊了吧!」
      我不禁莞爾,取下鬼針草回敬。剛好,那天我的衣服不太容易沾黏鬼針草,反而W的衣服比較容易,勝負很快就出來了。不過,真佩服W有這種玩興!我已喪失與自然互動的天真,明明是如此復古的遊戲,我卻感到新奇。
      我們沿著尖山埔路,天南地北地聊著,像停車場樹上開著灰色的花、討論鶯歌國小學生的校服顏色、還有校園牆上的馬賽克磚裝飾。看到悠遊天際的鴿子,W卻說鴿子糞便裡有隱球菌,會引發腦膜炎。原來如此,還真是長知識,那時我說這一定要寫進文章。W抗議不要寫這種無關緊要的事。
      忽然間我想到某種可能。
      鶯歌石是否曾經吐霧,直到此時,我也未有科學上的解答,只有空想。如果鶯歌石並不會吐霧,那吐霧傳說的根源是什麼?是不是另有一傳說的根源,而且那個傳說對象確實會吐霧?對,譬如龜山島。至今,龜山島都還有活火山的嫌疑,有著海底溫泉與琉氣孔。既然如此,吐霧不是再正常不過?
      難道,龜山島才是靈獸傳說最早的起源⋯⋯?
      但這不過是狂想而已;那個時候,我還沒調查過龜山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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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走遍台灣踏查妖怪傳說的寫作企劃,預計在2017年完成10篇以妖怪為主題的旅行企劃和旅行書寫。每個月以一名妖怪為主題,除了考據以外,也進行旅行路線規劃,設計兩至三天的行程,到實地走訪、探查後,再將這些經驗寫成旅遊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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