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五月初,在擺脫初春的乍暖還寒,天氣逐漸轉熱之際,我造訪了臺南的市中心。 前兩篇的文獻考據中介紹了臺南地區著名的女鬼傳說,試著從性別的觀點檢視臺灣傳統民俗中,「女鬼」這樣的傳說在社會上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事實上,最初選擇這個主題時,第一個浮現在我腦中的想法是「為甚麼臺南會有這麼多女鬼傳說」。 不過很快地我便察覺這個問題或許不夠精確。首先,女鬼傳說是廣泛流傳於臺灣各地區的,例如早在日治時期的《臺灣風俗誌》中便有著關於劍潭女鬼的紀錄。時至今日,在一些靈異或怪異的傳聞中,女鬼的要素也並不少見。之所以會有「有名的女鬼傳說都出自臺南」這樣的想法,或許是因為臺南在歷史上較早開始發展,並且從明、清以來便是政經首要的都市。在眾多人口聚集且各式商業、民俗活動都蓬勃發展的條件下,便相較其他地區容易有各式傳聞,但這並不能代表女鬼就是臺南地區特有的傳說或文化。 而在探訪臺南前的考察過程中,我從工作室的夥伴瀟湘神那聽說了一則和陳守娘、林投姊這樣以作祟害人不同,但同樣以「女鬼」這樣的形式被紀錄下來的故事,不禁勾起我的興趣。在讀完本文、做過考據後,我發現那則故事所帶出的府城過去的歷史相當有意思,便決定將此納入這次尋妖誌的訪查路線之一。 那則故事,便是佐藤春夫所寫的《女誡扇綺譚》。 佐藤春夫是日本近代文學史上頗負盛名的作家。西元1920年,他在好友的邀請下到臺灣旅遊,三個月的旅遊期間走訪了臺北、南投、臺南、高雄等許多地方,並將所見所聞撰文公開發表。其中《女誡扇綺譚》便是佐藤春夫造訪臺南時的紀錄。 故事敘述了佐藤春夫在好友世外民的嚮導下,參觀赤崁城(今安平古堡)後,到府城西郊的「禿頭港」區時,無意間發現一幢廢棄豪宅。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們踏進廢棄老屋裡,卻在屋內聽到女性鬼魂的聲音,並撿到一把雕琢華麗的扇子。以這把扇子為線索,佐藤春夫與友人最後總算追查到女鬼的真實身份,也藉此一窺府城曾經的富豪世家的興衰過往。 《女誡扇綺譚》被視為充滿異國情調的旅遊文學,在日本文學界中反覆受到討論,是相當受到注目的作品。在閱讀這篇文章的過程中,與其說這是「旅遊文學」,其實佐藤春夫還增添了不少劇情的起承轉合,並且以「廢棄古屋中的女鬼真身究竟為何」為主軸貫穿全篇文章。讀過後忍不住佩服將旅遊記事寫得如此生動的技法,是相當值得一讀的文章。不過,與精湛的文筆同等令我在意的,是文中提到的「禿頭港」。 就佐藤春夫的形容,禿頭港被算在安平的範圍之內,並且是安平地區的盡頭,連接臺南舊市區的陸地之處。正當我思考著或許能從文章中還原當初佐藤春夫與友人遊覽的路線,甚至當時廢棄大宅的舊址時,以禿頭港為基礎,我找到了臺南的五條港歷史。 在過去臺南曾是臺灣的第一大都市,俗諺中「一府二鹿三艋舺」所形容的,就是府城港口貿易的盛況,而在當時,府城的商業活動便是由被稱作「五條港」的五個港口所共同支撐的。這五條港口根據根據臺南市觀光局對五條港觀光園區的介紹,分別是新港墘港、佛頭港、南勢港、南河港和安海港;港區範圍大約位在成功路以南至中正街、海安路以西的區域。 根據其他文獻的紀錄,五條港其實有比現今官方資料更上游的港口。只是在臺江內海淤積的影響下,五條港歷經數次的港道變更與港口西移,才成為現在官方記載的樣子。因此,若將五條港從最初興起到因港道淤塞不敷使用,最後於日治時期整治為地下水道時的位置都算作港區的話,便是從現今的新美街起,西至臨安路,可以說幾乎整個我們現在熟知的臺南市中西區的西半邊,都是五條港的港道和市集範圍內。 除了這些文獻以外,網路上更有著實地走訪港道現址的考察文章,看到這些資料後都更令我對五條港區現今的樣貌感到好奇不已。不只如此,佐藤春夫文章中的「禿頭港」,正是五條港中佛頭港的別名,以此為基礎,想著或許有可能找到當時遭逢女鬼的廢棄大宅舊址,再加上陳守娘、林投姊和五妃廟等正好與五條港區形成明確的兩種路線,我便決定將臺南訪女鬼第一天的行程定為五條港的港區巡禮。 自新港墘港出發 由於前一天晚上先搭了高鐵到臺南,並且下榻地點就選在五條港區內,早上九點,我便和同行的友人一同離開旅館。 走出位在大福街的旅店,穿過民族路三段,便是新港墘港的港道範圍內。新港墘港是五條港中最晚發展,但同時也是港道淤積最不嚴重的港口。在《府城叢集》的記載中,作者參考光緒和日治時期的地圖,認為新港墘港是由舊五條港中的王宮港向北延伸,流經今日的西門圓環後形成的。但從地理位置來看,新港墘港更可能源自過去府城北邊的德慶溪的延伸,換句話說,不只現今的臺南市中西區曾經是港道,甚至一直到今日的臺南火車站附近都有河川流過,雖然用「滄海桑田」顯得有點太過八股,但所形容的正是這個情景吧。 一面和友人聊著這些考據的經過,約莫五分鐘的腳程,文賢街便將我們領到兌悅門城跡下。兌悅門是府城外的三座城門中現今唯一僅存的城跡。雖說稱作城門,但自文賢路一側走來,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夾在兩棟矮小的水泥建物中間的磚牆。城門兩側的建築物都只有一層樓高而已,但與之緊鄰的兌悅門並未高出多少,甚至門的左右兩側城牆都被建物擋住,只留下拱形的出入口面對著文賢路。 我和夥伴兩人不禁有些驚訝,畢竟眼前的景象實在相當難以形容。城門並非完全被破壞或拆除,但其保存狀況卻也稱不上完整。夾在兩棟民宅中的兌悅門看起來已經明顯失去功能,卻又因著和兩旁的民宅緊密相連,而不顯得孤拎拎。無論以破敗或具生活感都難以形容。 不過,這個第一印象在走過門後便改變許多。城門兩翼磚牆更完整地被保存下來,面對著文賢路,城門的右邊雖然還是與現代建築相連,但左手邊卻留有石階。我們走上約一層樓高的城門,或許是在臺北不太有這樣踩在高處俯瞰街區的機會,儘管東西兩邊都因為現代建築而無法看到太遠,但站在幾百年前的城牆上仍有種奇妙的雀躍心情。 走下城門後,我們注意到城牆旁有座供奉著石獅公的小廟,和廟旁正在休息的老人閒談後,才知道那座石獅是為了替城門鎮煞。而兌悅門在建造之初,除了有抵禦外敵的功能外,也有另一個傳說。 相傳兌悅門的形狀像弓,而城門下石子鋪成的道路則像箭矢。這樣的設計是府城三郊為了對付西邊安平港的洋行所設下的,但這件事被安平港的商人知道後,便安了兩尊石將軍鎮煞,使得原本應該破壞安平風水的術法失效,而為了擔心弓箭形狀的兌悅門反倒影響五條港的生意,便有了那尊石獅公。不過即使如此,在那之後五條港還是因為港道逐漸淤積而失去運輸功能,三郊也再無心力同時疏通港道並開闢新的貿易路線,影響力便再也不復從前。 告別了親切的老先生,我們沿著信義街向西走。走過兌悅門後,便幾乎可以算是進到新港墘港的港道範圍內了。狹小的巷弄兩側有著咖啡店、民宿等看特色小店,在這些各具特色的店面中,有著一座外觀不大,但卻具有歷史意義的廟宇:集福宮。 集福宮又稱老古石集福宮,在五條港發展正好的那些時候,據說各港都有由一戶大姓掌管港邊上下貨的事務。當時在新港墘港領頭的,是自泉州來的黃姓大家,而集福宮正是他們所建造的。因為用來建造廟宇的建材是硓𥑮石,故有老古石集福宮的別名。但可惜的是集福宮經過許多次的整修,現在已不再保留原先的樣子了。 沿著集福宮前的小路穿越寬敞的金華街,並再次鑽入狹窄的巷弄中,往前一段距離便是臺南在地頗負盛名的甜點店,慕紅豆。雖然還沒到開幕時間,但恰巧老闆就在店門前的小花園。前一天下午剛到下榻地點後,我們便在民宿老闆大力推薦造訪過一次,因此和老闆多少有一面之緣。 我們坐在隨意停放的機車座椅上,一面補充水分一面和正在將廢輪胎加工成花盆的老闆閒聊。講到這次來訪的目的是尋訪女鬼和五條港時,老闆放下手邊的工作,站起來領著我們走到店門口的水溝蓋旁。 「你們仔細看一下,這幾個水溝蓋的分佈連成一條明顯的直線,這前面雖然因為民宅改建擋住了,但跨過民宅後,水溝蓋的分布還是在同一條延伸線上。」 老闆帶我們繞過慕紅豆,走向店的正後方,地板上果然還是有著同樣的水溝蓋。「而且這裡如果有些房子比較舊的,他們的背面都是在這些水溝蓋的延伸線上,像這兩棟房子就是,這其實就是古時候的港道。在日治時期整治成下水道後雖然不再明顯了,但仔細觀察還是能看出痕跡。」 被老闆的講解深深吸引的我,興奮地回到店門前,再沿途照著連線一路用相機拍著水溝蓋,引來友人忍不住吐槽,說要是被不知道的人看見還以為我是水電工或來做下水道清查的。不過文獻上讀到的資料,能以另一種不被注意但確實存在於此的方式保留下來,對我而言舊是如此一件值得開心和紀錄的事情。原先對於這趟旅程不曉得是不是真能有所收穫的不安,更因此轉換為對剩下四個港區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