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新港墘港的蜿蜒小路,我和友人往市中心的方向走去,穿過海安路,往南來到佛頭港的港區範圍。如果說新港墘港區給人的印象是恬靜的小巷,佛頭港區給人的感覺便是熱鬧且充滿庶民生活感的街區。車水馬龍的民族路上,有著現在不論觀光客或在地人都一定會造訪的永樂市場,彷彿延續了過往港區的活力。有趣的是,事實上在五條港中佛頭港的發展過程也是較為長久且複雜的。 其實早在五條港形成以前,府城便有港口活動。根據記載,臺南的港邊聚落最早在荷蘭統治時期就已形成。在同時期的地圖上當時的臨水線就在赤嵌樓西邊一點。而到了明鄭晚期,臨水線稍微向西移,形成了王宮港、媽祖港、關帝港、南河港和蕃薯港等幾個主要港道,可以說是五條港最初的原形。而在這之中王宮、媽祖與關帝三個港口到了清朝中葉再次隨著臨水線西移形成外港,最後合併成佛頭港。換句話說,佛頭港的起源最遠可以追溯到現今臺南大天后宮一帶。 為了從佛頭港的最上游走起,我們持續往更靠近臺南火車站的方向前進,來到永樂市場附近。接近十一點多的永樂市場熱鬧依舊,各式小吃攤販都在用力吆喝著,吸引顧客上門。從離開旅館以來,不知不覺也連續走了一個多小時,友人與我決定稍事休息,隨處找了間溫體牛肉湯店坐下來解解嘴饞。坐在露天座位上,一面搧著扇子乘涼,一面品嚐清淡順口的牛湯與軟嫩的牛肉片,剛到臺南時還想著出發前時間太少,來不及蒐集好吃的美食資訊,但看來這樣的擔心也是多餘了。像這樣隨處看到什麼就停下來,不特別追求網路上必吃必去的知名商家,與來到這買午餐在地人一樣就只是挑著自己感興趣的店家,或許更適合我也說不定。 稍事休息後,我們兩人沿著店門口前的小巷子走去,意外在巷子內看到一座小廟,上面就寫著「外關帝港」四個字。沿路下來,我們發現臺南市的廟宇大多都會像這樣,除了廟名以外,還多會加上過去所屬的地緣,或現今仍存在的聯境關係等。對於做足考據的我們來說,不免有點像在對答案的興奮感,但即使沒有充足的背景知識,對照著每間廟宇名稱上的稱號,試著從這之間找出彼此的地緣關係,或許也會是另一種樂趣吧。 前面提到的王宮、媽祖與關帝三港,在清朝中葉因海岸線變遷、港道外移,因此分出了內、外兩港,其分界就差不多是現今的西門路。現今雖然因為車道過寬隔起了分隔島而無法橫跨,但站在馬路的一側仍舊能看到對街就銜接著另一條巷子,巷口甚至有著同屬關帝港的廟宇牌樓。 對從鄉下出生,大學後到臺北唸書、工作的我來說,長大後偶爾回家一次總是會發現某些田地又變成了道路,或哪塊空地已經蓋起新房子了,對於舊有景色的變遷事實上並不算太陌生。不過站在西門路上遙望對街巷口的港道時,心中仍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那不是單純的思古幽情的感受,也與對故鄉變遷的感嘆不同,而是像極了用另一種濾鏡看待眼前的景象,一種更接近「原來如此」的感覺。 畢竟如果不是為了尋妖誌的考察,平時或許不會在來到臺南以前先看過資料,即使走到這裡,也很難將外觀就是一般的小巷子的地方想像成港道吧。但因為考察與地景保存的關係,現在自己才能在這看到這些廟宇與巷道。就算不去想像過去的人們如何在這活動,商船怎樣航過港道,光是這些道路存在於此,而自己知道它們曾不只是眼前所見的柏油路的樣子,便足以對臺南這座城市產生更深的情感與連結。 參拜過位在媽祖港港區的大天后宮裡與關帝港港區的關老爺後,我們改朝佛頭港的下游前進,尋找這次五條港行程的目的之一:女誡扇綺譚中的鬧鬼大宅。 事實上,在確定好這次的行程是以女誡扇綺譚為主軸之一後,我便開始蒐集有關鬧鬼大宅的考據資料。與佐藤春夫相關的研究雖然不少,但主要都還是以分析他的文學作品居多,針對女誡扇綺譚的研究,也較多著重在殖民地文學的筆法研究上。不過,在日治時期便有一位名為新垣宏一的作家指出,女誡扇綺譚中的禿頭港廢屋,從佐藤春夫的描述與當時的地景來看,應該是位於佛頭港下游,靠近新港墘港的「船廠仔」陳家所有。換言之,佐藤春夫雖然於書中說自己到的是現今多認為是佛頭港的禿頭港,但實際上廢屋所在的位置就劃分上應該是屬於新港墘港區的。 而在2011年,日本實踐女子大學的學者河野龍也,也著手進行一連串與佐藤春夫的廢屋有關的研究,甚至來到臺灣實地訪查。在2017年的文章中,河野龍也比較了當時的地籍資料,並參考臺南市現在的陳家後代的說法後,認為廢屋除了新垣宏一指出的位置以外,還有另一個可能是位於北勢港的沈家。其根據除了以當時的地圖為參考以外,女誡扇綺譚中的女鬼是來自當時的首富「沈家」也是相當充分的理由。 可惜的是,在2017年的文章中河野教授並未明確給出究竟廢屋是陳家或沈家的結論。除了年代久遠是個很重要的因素以外,在地圖上兩者的差異也差不多是在走路十分鐘以內的路程,若考慮到佐藤春夫訪臺時臺南地區還不像現在有許多高樓的狀況,兩個地方便都有可能是佐藤春夫的靈感來源。 那麼,這些地點現在的狀況如何呢? 可惜的是,北勢港沈家現在已幾乎看不出過去的樣子了。我們根據河野教授文章中的地圖,沿著民族路三段走到佛頭港景福祠,再穿過景福祠前的小菜市場,來到水仙宮市場前。眼前是十幾公尺寬的海安路,以及建設在道路中央的停車場。穿越海安路後便是五條港之一的北勢港的港區範圍,現今以文創小店盛名的神農街,雖然仍保存著港道,沈家大宅的樣貌卻已不復在。 而另一處,由新垣宏一提出的新港墘港陳家的所在位置,根據地圖應該是位於現今民族路三段與金華路路口,附近的一處街區內。有趣的是,這個街區雖然大多數的房屋都成為現代化的民宅建築,但街區範圍與日治時期的地圖比較並沒有太大的變遷。而若是沿著街區內民宅與民宅間的狹小巷弄行走,便會在幾乎是街區的正中央,看到一間代天府。我和友人首次看到這間代天府時感到有些奇怪,因為廟的所在位置幾乎是在巷弄深處,這些巷弄不僅幾乎只能容納下一人通過,還相當蜿蜒。換言之代天府幾乎位在個不仔細尋找便會錯過的地方。不過,事後閱讀資料時我們才知道,那間代天府是過去陳家與吳家、溫家在渡海來臺時請到臺灣的府王爺,現在雖然只剩下溫府王爺被祭祀在廟裡,但其性質更像是陳家的家廟,也因此才會位在較不起眼的巷弄深處。 走訪完這兩處,與女誡扇綺譚有關的五條港行程就也告一段落了……原本是這麼想的。但就在出發的前兩天,規劃行程的時候,我在Google地圖上注意到了臺南市東區一間叫作「醉仙閣」的店面。之所以會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這間店的店名正好和佐藤春夫在女誡扇綺譚中,與好友世外民造訪的酒館一模一樣。到這間店的官方專頁看過後,發現河野龍也老師竟然就在幾週前造訪臺南時和這間醉仙閣的老闆見面了!如此剛好的狀況肯定不只是巧合這麼簡單而已,於是儘管新醉仙閣的位置與這次主題的五條港區有點距離,還是將它安排為行程的終點了。 騎機車大約15到20分鐘的車程,我和友人兩人到了位於臺南市東區的醉仙閣。外觀看來是間位於住宅區內,不起眼的寧靜小店。或許剛好遇上快要休息的時間,店內除了我和友人外沒有其他客人,老闆也在廚房內準備材料。一踏入店內,我們馬上被牆上釘滿的舊剪報與舊照片給吸引了目光。 牆上滿滿的是與醉仙閣有關的報導與日治時期的照片,友人與我兩個看得出神,一直到老闆出聲喚我們才發覺原來他已從廚房出來已久。老闆先是禮貌性地向我們說明營業時間差不多要結束了,要買甜點的話只剩下架上的那些,接著才詢問我們倆是否對醉仙閣的歷史有興趣。 我與友人各點了一份甜點,並向老闆說明這次來臺南的行程一部分就是為了探尋佐藤春夫在女誡扇綺譚裡走過的景點,老闆便二話不說的從櫃台前的架子取出一疊厚重的資料,並表明他的身份:他正是日治時期有名的中華料理餐館「醉仙閣」經營人的後代子孫。 面對突如其來的緣份簡直令我們又驚又喜!沒想到能在這趟旅程的最後,遇見書中紀錄並且真實存在的餐館的後代子孫,而這位後代現在也重拾過往祖先的舊業,再次扛起「醉仙閣」這面招牌,做起料理相關的生意。我們掩飾不住興奮地和老闆分享這次走訪五條港區的發現,以及從文獻理查到的資料,而老闆也熱情地與我們分享他在這些日子來蒐集到的資料。 根據老闆所說,醉仙閣最初是位於永樂市場(現在仍是永樂市場)樓上的川菜料理店,原先以招待日本人,提供高級的中華料理為餐廳定位,後來甚至一度生意好到與隔壁的舞廳合作,變成社交功能強烈的高級酒館。佐藤春夫他們所造訪的,應該就是這個時候的醉仙閣,從老闆提供的地圖來看,這些資料都與河野龍也老師的研究文章中提出的地點相符,也更加提高了我們早上造訪的兩個地點過去曾是沈家廢屋的可能。 只不過,後來醉仙閣的生意因戰爭受到影響,店址搬遷到其他地方躲避空襲轟炸,祖先們經營了兩三代的餐館生意,便就此中斷了。一直到現任店主在整理祖父的東西時,意外發現這些歷史資料,才興起了研究自己家族歷史的念頭,並在找齊許多文獻後,決定以甜點店的形式讓第四代醉仙閣於2015年再次開張。也因為陸續將找到的資料分享到店的網路專頁上,才因此跟河野龍也老師搭上聯繫,並得以一起探查過去佐藤春夫曾走過的地方。 在那之後,我們與老闆一面談著這次到臺南的發現和感受,老闆也和我們分享他從開店前整理資料時陸續挖出這些文史資訊的心得,彼此一直聊到店要關門的時間,才結束這次愉快的對談。儘管佐藤春夫造訪過的鬧鬼大宅現在已不復存在,但透過醉仙閣的關係,得以和女誡扇綺譚記述的地點產生聯繫,甚至與當時店主的後代子孫談論關於當時的文化、街景,也可以算是讓這次的五條港考察之旅有個令人意外且充實的結尾了吧。 參考資料 「女誡扇綺譚」─ 斷想ひとつふたつ(新垣宏一,1940) 消えない足あとを求めて-臺南酔仙閣の佐藤春夫(河野龍也,2011) 「女誡扇綺譚」の廃屋-臺南土地資料からの再検討(河野龍也,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