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18|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武俠故事》第九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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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少爺的劍》|《臥虎藏龍》

    沈默的說法
    本週有我談爾冬陞執導的《三少爺的劍》,一部簡直災難也如的武俠電影。
    另外,高澄天投來《臥虎藏龍》影評,且看看他如何講述李安的經典武俠電影。
    對當前的年輕武俠人來說,王度廬、還珠樓主、宮白羽、鄭證因、朱貞木這樣的舊派北派五大家,很自然被遺落,好像沒什麼可惜的。然而,實際上王度廬對金庸、古龍和最愛寫女俠的梁羽生等等,都有舉足輕重的影響。李安對《臥虎藏龍》的改編,頗紮實掌握到原著的悲劇感、壓抑與解封種種精神質地,當然也很符合他一路以來的電影主題。

    【武俠瘋】:

    〈虛浮錯亂零碎──閱讀爾冬陞電影《三少爺的劍》〉

             沈默/寫
    徐克監製加爾冬陞導演的《三少爺的劍》,海報十分吸引人,速度感強烈,對決的意境不壞,但真的看到本尊,不止是大失所望,簡直是慘不忍睹啊──一部異常做作、又支離破碎的武俠電影,了無新意就算了,居然可以把原著中至少性格明確的主角們改編成讓人疑惑、無一致感的扁平樣貌,也算是一門工夫了。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呢。
    古龍《三少爺的劍》原來就是一部喬張作致虛張聲勢的小說(我寫過一篇〈【目擊武俠】:〈歇斯底里的(痛苦心理)鬼魅劇場──閱讀古龍《三少爺的劍》〉,請見《武俠故事》第四期:https://sosreader.com/n/user/@shensilent/article/5a121ddeeceaed97b4027357),或者說古龍從來走的都是感覺至上路線,所謂陰謀解謎往往一翻兩瞪眼,一切情節都帶著濃郁的情緒張狂,人物經常崩潰歇斯底里,但在這部小說,古龍是有真心話要說的,寫著一名舉世高手如何去面對自身會失敗的恐懼,並且最後懂得接受失敗,云云。
    然則,電影版《三少爺的劍》(2016年)卻不然,儼然深陷泥沼,既不是老老實實地把原著影像化,也沒有那種深探武俠精神後予以全新變動的壯志雄心,不上不下不前不後,雜炊也如,一團糊。
    時至今日,究竟為何要重拍《三少爺的劍》呢?編導製作群等對謝曉峰、燕十三、公主、慕容秋荻有什麼更深刻的認識與表現嗎?好,不談促進武俠演化這種對絕大多數把武俠視為娛樂片種本來就無須認真以對者太過高遠的論述,我們就講通俗以通俗吧,《三少爺的劍》連最基本的敘事節奏都掌握不好,同樣是商業,瞧瞧《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吧,多聰明啊,知道要搞定大堆頭電影,就非得要定立出準確的主線,而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反派成為軸心,其他的超級英雄則圍繞薩諾斯的滅世壯舉打轉──導演羅素兄弟檔不止對娛樂電影的控制頗到位,還精悉反派的作用力,上一部《美國隊長3:英雄內戰》就乾脆讓鋼鐵人變成了疑似反派的角色,不是嗎?
    可《三少爺的劍》呢?謝曉峰的正義究竟是什麼?燕十三的呢?秋荻呢?我們不說主題或精神或人性深度,就講最表面,《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難道有什麼真的值得人深思的點?難道它不就是個極力描寫與大魔王進行舉世大決戰的簡單故事?難道薩諾斯把自己的女兒獻祭以換得寶石這件事不可疑嗎?他的掙扎不也片段間就決定的了嗎?或者說《死侍2》,自死不得的死侍要接近活在心靈中的妻,而滿嘴賤砲地賣命地要救一玩火小屁孩,會比較不瞎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在通俗領域,你可以不用深究正義如何之薄弱,你可以擁抱正義的虛浮敷衍,但至少得流暢地把故事盡可能完整地講完,無論是怎麼樣的東拼西湊,第一前提都是通順。這不就是大眾世界最重要的法則嗎?就像各類通俗小說的第一教條,就是要寫出能排便順暢的文筆。即使真正深入小說驚奇宇宙的人都曉得,文筆是最基本的配備──當你讀得想得寫得夠多,壓根不會動不動把文筆掛在嘴上。電影當然也有類似傾向,在通(俗)(娛)樂的狀態,清晰快速的敘事節奏,是主要的──唯到了藝術電影那邊,恐怕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而到處卡卡的《三少爺的劍》連這一點都辦不到,一幕到一幕的延續或轉折,窮極無聊,毫無流動感,就只是剪接拼貼起來,平面也似的。別的不說,從廢無下限的阿吉到回復成三少爺,就肇因於燕十三只要不殺人就可以動劍的勸告,真讓人無言,究竟謝曉峰是能多麼腦殘啊?好了,緊接著也就返回神劍山莊,跟天尊組織對決,他以不完全離鞘的劍殺傷(但不致死)敵人的處理是很漂亮,做得不賴,而且也符合他對不殺的想法──這裡的調度大概是整部電影我唯二喜歡的。
    但奇怪的來了,下一幕燕十三跟謝曉峰說要尊敬敵人的方法就是用全力殺了我云云的。於是,一轉眼謝曉峰就宰了燕十三──剛剛才說好的不殺生呢,去哪裡了?你說他是不得不,看這場百無聊賴的對決(黑影飛來撲去就能代表劍意?),好像他頗游刃有餘沒凶沒險啊,燕十三注定穩輸的,最後謝曉峰閉眼就把劍刺穿了進去,然後燕十三就爽爽的死了?看到這一段,怒火攻心攻肺攻眼攻腦還攻屁股哩,有事嗎?我滿想問。
    古龍筆下,謝家劍之於謝曉峰來說,有如《鋼鐵人3》裡東尼•史塔克所明悟的那樣,是繭,是自己緊緊巴著但會造成無盡傷害的物件。小說裡的謝曉峰很怕辜負了謝家名聲,更怕發現自己原來也會失敗──他與燕十三的對決,收尾在想出奪命十三劍之第十五劍的燕十三最終放棄了,因為就連創招的燕十三亦要害怕天絕地滅啊(話說讀《武道狂之詩》荊裂與姚蓮舟的終極一戰,不免要想起三少爺與燕十三這一段,雖則兩者意念不同,但選擇何其近似)。
    可電影版的決鬥,就簡化為高手要死在高手的劍下才死得其所的陳腔濫調。你當然可以說,小說這一段太難拍了,所以跳過。但我真正質疑的是,前一幕才展現了劍不離鞘即能制敵高手氣度的謝曉峰,為何換幕以後,整個就沒了境界?
    電影版的謝曉峰甘心變為阿吉,是因為他對爭霸江湖的滿手血腥很感痛悔,所以寧可當一個沒用的人(林更新的演法,從頭到尾呢看起來就很沒用,一點也瞅不到身為絕代劍客的氣派),然後燕十三成為他的導師──莫名的殺手莫名的行俠仗義也就莫名的有了美名和好心情──電影最後,殺了燕十三的他就立志要去救苦救難了,能夠這麼隨便地就得到結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三少爺的劍》最大的問題,於我來說,很可能就是劍跟人之間的毫無關係。謝曉峰對劍(殺傷武器)怎麼樣也得有一些抗拒或戒斷現象吧,而不是說用就用,你總得有個心理表述吧,無須多麼深沉,像東尼•史塔克的恐慌症那樣就好,稍微認真一點地去理解人物的內在,少許的鋪陳就好。或者看看陳可辛的《武俠》吧,同樣是殺手的退出與懺悔,人家的唐龍要退出殺手組織七十二地煞,那真是得百般隱藏與諸多痛苦,哪裡會是平平板板無情無感。
    主要人物的選角失敗也是這部電影的致命傷。林更新與何潤東都很乾,角色跟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相容。江一燕倒是不壞,要純真也有,要陰狠也不缺乏,可惜在厭女的男性化武林世界裡,編導理所當然沒有意願讓她再多發揮一點光芒。
    說起來,《三少爺的劍》還有個地方讓人眼目略略明皙,亦即謝曉峰邀請慕容秋荻踏進他想要的生活,而他站在泥中,慕容掙扎著,但白鞋還是踩進泥土了,旋即崩潰瘋喊──是有多怕髒呢?真那麼怕髒,她應該到不了荒野,也不可能親身到貧民窟也似的地區去放火殺人吧?姑且不論這些,這裡也就有了高端人口走進底層的用意,同時還讓我想起井上雄彥《浪人劍客》與耕種土地搏鬥而失敗的宮本武藏,雖然那樣勉強與稀微,但好歹也算得上是個小亮點。
    我總想著,如果編導能夠更專注地處理一樣普遍於現代的高階與低等問題(如《星際異攻隊》那些歪七纏八的怪咖雖然意外但多少還是有些人性選擇地當成了銀河英雄、《蟻人》的竊賊老爸立志要在女兒面前像個樣子),抑或對暴力殺戮的逃避與抗擋,包含給殺手殺的原因,給俠客在各種生存縫隙苦難裡依舊願意溫柔的理由,《三少爺的劍》必然就會多一點新的意思與想像,也就不至於是眼下這樣虛浮錯亂零碎的失敗品貌了。

    〈沙漠飛來一條龍──《臥虎藏龍》〉
               高澄天
    很難不喜歡章子怡,很難不喜歡玉嬌龍。
    沒讀過王度廬的原著,但李安拍武俠片,卻拍出一部不同於金庸故事的,「女人」的武俠世界。在武俠小說最為暢銷的那個我未出生的年代,也有女俠代表,演員有鄭佩佩或惠英紅,女性腳色比如白髮魔女練霓裳;當然也有以女性為主的武俠電影,但恐怕從來不是主流(拍給男人看,以女性作為主要故事軸線很難給觀眾代入感吧?)。男人武俠,女人言情,不知算不算一種宿命?
    (然而我身邊的年輕女寫手們,居然各個愛武俠,這怎麼回事……)
    李安給了個強烈的對照組:丈夫為救李慕白(周潤發飾)而死,後雖與他兩情相悅,卻始終選擇「從一而終」的、「傳統」女性俞秀蓮(楊紫瓊飾)(媽呀為何不自由主地想替她改姓呂)。
    傳統有什麼不好?江湖縱然是男人的場子,可是把女性角色寫得太過扁平,卻也會影響整個故事的張力和趣味性(君不見《大唐雙龍傳》裡,黃易筆下那機關算盡的陰癸派婠婠,和已上窺劍道顛峰的慈航靜齋傳人師妃媗?)。如果所有武俠故事裡的女性都是傳統的,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一定三從四德、溫柔賢淑,並且永遠依附於男人,這不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嗎?還是說我們不要太期待以男性作家為主要產出的武俠市場,能夠「寫活」女人?因為玉嬌龍,我以為《臥虎藏龍》最成功的,無非就是塑造出一個盛氣凌人、勇於對抗禮教綱常的玉嬌龍。
    為何喜歡玉嬌龍?
    首先,她天資奇高,「依字」修習師娘碧眼狐狸(鄭佩佩飾)從李慕白師傅處盜來的武當劍法心訣,短短十年,就勝過不識字只能「依圖」練的師娘,她的悟性是對師娘說的那句:「那些字,就算告訴了妳,妳也無法領會。」再者,她不諳世事、心高氣傲,但卻從來不是一個壞人。一開始盜走青冥劍是因為好玩,後來經余秀蓮的暗示知道是件牽連全家的大事,便乖乖將劍還了回去。而她骨子裡始終是叛逆的(也就是這叛逆使她可愛),最終依舊無法接受家裡安排的親事而再度盜走寶劍踏上屬於自己的江湖路。
    她那張「我就是不服」的臉龐--不服傳統禮教、不服你們這些三教九流口中的「江湖規矩」、不服俞秀蓮的姊妹之情和李慕白煞費苦心的憐才之意,使她成為一個面貌強烈且鮮明的年輕女俠。
    她仗著青冥寶劍之利「沙漠飛來一條龍」地殺得整座酒樓江湖好漢無一還手之力,在我看來是整部電影最高潮之處,一個字,爽!而「今朝踏破峨嵋頂,明日拔去武當峰」的狂狷,也使她與傳統女子的溫良恭儉讓截然二分。
    當然,章子怡演出的那股渾然天成的傲氣,加上她因為底子好又肯用功而豪不花巧的拳腳表現(簡單對比一下當代古裝武俠劇:陳喬恩主演的《笑傲江湖》、陳妍希主演的《神鵰俠侶》,還有《四大名捕》裡劉亦菲挑大樑演出「無情」那讓人尷尬無比的超能力),也使這個腳色更加細緻、出彩。
    而玉嬌龍知錯嗎?她絕對不只是個「一言不合就開打」的蠻橫千金。片尾,李慕白中了碧眼狐狸的「九轉紫陰針」,命懸一線,玉嬌龍急忙趕往鏢局配藥,但是再趕回時,李慕白已魂歸離恨。玉嬌龍去到武當山與羅小虎相聚,一夜過後,她望向武當山下的雲霧,要羅小虎許一個願望,然後不發一語地縱身一躍。不斷下墜的玉嬌龍,(也只能)相信羅小虎說過那「心誠則靈」的傳說;而那時的她,心中想的會不會是:如果一開始我就不要去盜青冥劍;如果,用我這條命,可以換回李慕白的命……
    《臥虎藏龍》或許有一點微瑕小疵是,中間玉嬌龍回憶與羅小虎的不打不相識稍嫌冗長,因為即便不放進這條線,依玉嬌龍的性格設計和鋪陳,她於新婚之夜逃走全都在情在理。但是這條線也演出了玉嬌龍內心的拉鋸和掙扎,羅小虎持玉梳來找她時,說她沒有動心隨羅小虎走我是不信的,只是她掙扎後還是選擇從了父母(即便後來依然反了)。
    而對比於玉嬌龍的「放」、碧眼狐狸的「狠」,李慕白和余秀蓮兩人對彼此情感上的壓抑和「收」,替這個故事增添了很強的層次感。李慕白這種「經典款」的大俠或許並不是最討觀眾緣的類型,但是做為一個寫作者,我很佩服李安(或說編劇)可以做出這麼有層次的人物設計。
    這個故事第二個微瑕小疵,或許就是以天份有限、身手也有限,但歹毒算計滿分的碧眼狐狸作大魔王。這其實違背了好萊塢的英雄片模式(對比最近復三那位無限發便當的大魔王就知道);然而這只能算是吹毛求疵,因為整部戲的重點本來就是玉嬌龍。想想看,如果盗劍的是碧眼狐狸,這樣的設計是不是比較符合寫作邏輯(大魔王盜寶,於是主角群奪回寶物)?
    楊紫瓊開場狂追一身黑衣的玉嬌龍的打戲就很精采;而在鏢局拿出十八般兵器對陣玉嬌龍手中寶劍青冥的打戲也讓人喝采(實在忘不掉扛起大關刀結果差點害自己閃到腰那一幕XDD)。
    最後,我談一點個人對武俠的看法。我其實覺得一直視金庸為「巔峰」是無益的(當然他的好無庸置喙),也覺得鄭丰滿倒楣,出道就被冠上一個「女版金庸」的名號,這四個字代表了她有金庸的高度,卻也暗示了她沒有超越金庸的可能性。我的意見是,你看李安可以拿王度廬這位連「金古溫黃梁」都排不上號的武俠作家,拍出這麼精彩的《臥虎藏龍》,這告訴了我們,做為武俠的愛好者,或創作者,請不要畫地自限。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時間來到二零一八,回看衰微的武俠市場,真的沒有任何一部能夠超越金庸的作品嗎?我不那麼悲觀。只是這一部傑作、鉅著,有沒有得到好的宣傳、被注意到,被討論被論述,被市場接受。
    《臥虎藏龍》對我們這些創作者來說,我想最大的啟示就是:男人的故事如果寫不出新意,別忘了女人還有無限的可能性。
    次回預告:《十面埋伏》,又要感恩章子怡、讚嘆章子怡了(?)
    (本文首先刊載於〈英雄故事〉網站專欄〈東方雪武俠見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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