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28|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極短篇】 《核平》

      我已經記不得日子過去多久,反正不再重要,也不清楚自己在哪,反正無所謂,幾經餐風飲露、顛沛流離。死了,都死了,除了我以外的人。
      七十五億人,六百萬年的歷史,竟僅花一天半的時間便毀於一旦。「審判日」——我是如此稱呼的,在地球四十六億年歲月裡,經歷過五次「大滅絕」,而這一次是人類咎由自取,當熱核武器在天空飛翔,如雨一般的降下,此時,地獄卻像是天堂了。
      慘叫、哀嚎?呵......才沒有那種東西。那天,一如往昔,大家做著日復一日的工作,路上依舊車水馬龍,市府前的抗議團體與警察有了肢體衝突,網路上的酸民仍咄咄逼人、欺凌良善,一切是再平常不過的風景。
      沒有警報,也沒有新聞,只有一則屏蔽所有頻道訊號的插播,一段像是事先錄製好的音訊說:「我們生而為人,卻做著畜生一般的事,為了自己的生存,不惜犧牲一切——包含這顆地球。今天,到頭了。」隨即訊號消失,恢復如初。
      眾人以為不過是一場玩笑,除了我。
      陳風,一個在網路偶然結交的好友,由於個性相近,所以沒有花上太多時間便混熟了。與常人不同,自幼便被父母扔在山野之中,全靠猴子給的野食得以存活,最後被路過的樵夫搭救。正因如此,大自然於陳風猶如「救命恩人」,言談間常能聽見他對大自然的熱愛與感激,閒來無事便會去淨灘、淨山。
      可憐恩人——應該說陳風後來的父親,含辛茹苦供其讀書到高中,卻在一場「土地開發案」的抗爭中不幸逝世,陳風只好一人隻身半工半讀直到畢業,從事的是當時最熱門的電腦業。那年,是一九九九年。
      還依稀記得九九年有過很多傳言,當屬最熱門的應是「世界末日」,諾斯特拉達姆士(Nostradamus)所著——《百詩篇-Les Centuries》裡說:「1999年,第7個月,恐怖大王從天而降 」;說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曾準確預言「法國大革命」、「希特勒之崛起」,還有「原子彈之發明」。只是,七月大家相安無事,毫無重大事件發生,值得一說的只有全國大停電,那時確實鬧得沸沸揚揚,但後來大家發現不過是機組故障,此事也不了了之,還不如九月地牛翻身嚴重。
      現在想想,其實預言並沒有出錯,只是我們大家都自以為是的解讀罷了……。
      十二月下旬,夜半睡不著的我百無聊賴,從床上起身,打開電腦,想找點什麼有趣的打發時間,忽然MSN響起,是陳風。
      「你個小王八蛋,還沒睡?」
      「嗯,不知道為什麼,睡不著。」
      「半夜不睡覺,又起來假扮王祖賢啊?」
      「你別哭爸。」
      「又想起你的父母了?」
      「嗯......」我時不時會想起,想他們在做些什麼,現在是否安好?如果看我現在孑然一身的模樣,是不是會責怪我呢?
      「都那麼多年,想這做什麼?你還比我幸運多了。」
      陳風說的倒沒錯,比起他,我確實順遂得多,自幼不愁吃穿、家境良好,縱使父母辭世,卻也留下一筆可觀的家產,足以大半輩子不為生計煩惱。
      「別說這個,你怎麼還沒睡?這不像你。」
      「最近在忙一些東西,就快好了,這個月就會完成。說到這個,我有點事情想和你說,反正你現在也睡不著,不如聽我說說。」
      「啥小?」
      「月底你有事情嗎?跨年什麼之類的。」
      「沒有吧,都要三十了,早沒體力去跨年,在床上倒數還差不多。怎麼,你有計畫?」
      「元旦那天想去淨山,方不方便跟我一起去?就去地洞那,而且最近我在裡面弄了不少有趣的東西,想找你來看看。」
      「喔......是沒什麼問題,反正元旦也不用上班。」
      「那就先這樣吧,我也要睡了。」
      我還沒打出「晚安」兩字,看上線的綠燈已變成灰色的圖示,暗罵一聲「靠,也太快了吧」。我默默關機,直到螢幕出現「您現在可以放心關機」標語,又發呆一陣,才關閉電源。不知怎地,有種惴惴不安的感覺。
      次日,我搭著勁風90,轉開新買的可攜式收音機,一路穿過市區,逃離由水泥砌成的叢林,見過一簇簇示威抗議的人群、仍沒有放假的私企上班族、在工地揮汗如雨的勞工,不知為何,我就是想離開,或許,是沒有在金錢的世界裡感受到愛。
      待我到山腳下已是近午,不過沒看到陳風,索性撥通電話給他。他接的很快,我幾乎沒什麼等到。「喂,我到了,你在哪呢?」
      「臨時弄點東西,你先上去等我,我等等就到。」
      「幹,好好好,快點啊,邀人還遲到。」
      所謂的地洞,其實是日軍佔領期間所挖的地下碉堡,不過藏的相當隱密,所以並無其他人發現。我們曾進去探索一番,裡頭仍有些許軍火,但都已鏽跡斑斑,屍體倒是沒有看見,想必是已經撤離。
      收音機撥著歌曲,是鄭智化的《水手》,「苦澀的沙,吹痛臉龐的感覺,像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永遠難忘記」,我順手點了根菸,盯著遠方綠叢的一點灰白,那是城市。「......總是幻想海洋的盡頭有另一個世界......長大以後為了理想而努力,漸漸的忽略了父親、母親和故鄉的消息。如今的我,生活就像在演戲,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戴著偽善的面具」。
      熄滅菸,吐出最後一口煙霧,彷彿這麼做就能把憂愁吐掉一些,淡忘痛苦。
      陳風依然沒到。再也不會到。
      此刻,收音機的歌戛然而止,傳出一段錄製的人聲:「我們生而為人,卻做著畜生一般的事,為了自己的生存,不惜犧牲一切——包含這顆地球。今天,到頭了。」
      陳、陳風?肯定是他,我不會認錯這個聲音,搞什麼玩意?手機響起,耳邊傳來熟悉的話語,「王八蛋,等很久了吧?」
      「收音機是怎麼回事?」此刻我並沒有心情開玩笑。
      「呵呵呵......」又來了,他有時笑起來像鵝叫,「大哥啊,就沒有什麼事吼。」
      「所以你沒打算要說嗎?」收音機收訊恢復正常,方才斷掉的歌曲又唱起,「......尋尋覓覓尋不到,活著的證據。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跡,驕傲無知的現代人不知道珍惜,那一片被文明糟踏過的海洋和天地......」
      他的聲音忽然有些模糊,像被干擾有炒豆聲,若有似無,又聽見哽咽:「你......能不能躲......躲進去地洞?」
      「快,我來不及......解釋了,你是我世......世上唯一珍惜的人,咳......咳......咳......我不希望你一起死去。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說得有氣無力,偶爾伴隨咳嗽,話筒另一邊竟還有槍聲,接著電話失去信號。與此同時,我看見遠方天際線,翠綠線條的盡頭,數十條拖著白尾的蛇,向陸地飛來。
      奔向地道前,歌曲恰好唱到最後一段:「只有遠離人群才能找回我自己,在帶著鹹味的空氣中自由的呼吸......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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