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06|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吃飯、懲罰、群體的不安

說是要寫經歷中那些難堪、羞恥的事。但認真回想,那多半都是成長時所遇到的困窘,直到成人後也仍然不時想起的畫面。回想人人都會,只是為什麼我一回想,幾乎所有的回憶,總是羞愧的情緒大於一切呢?這可能就是我想透過書寫探索好面對的。也許到了某天可以真誠然坦然地說:「這也沒什麼嘛。」。
我是個進食得緩慢的小孩,曾經賭氣地含著一口飯混著菜,上完一整堂兩三小時的美術才藝課,只因為我爸看到我吃得太慢,也同樣賭氣地說你能這麼做以後飯就不用吃了。現在想想這賭注也是很莫名其妙,我又不是陳映真小說裡的人物,總不可能因為這樣就喪失求生意志,把自己餓死吧。來接我回家的爸爸看到我還鼓著臉頰,應該也是傻眼。
但其實在吃得慢這件事上,我早就吃到許多虧。
說到底,吃得快慢與否似乎也沒有什麼絕對的定義,不如說都是比較而來的。身處在團體之中,尤其在台灣,跟隨著既定的時程操課也一直是理所當然。進食也是得在那三十分鐘裡解決,誰吃得快吃得慢變得顯而易見,而這更是從小在家庭訓練,畢竟父母也想早早放下餵食的工具或洗好碗盤休息,用吃得如此之慢,未來上學怎麼辦等等理由催促小孩,真是所謂吃也要贏在起跑點。
不過某方面而言父母擔心得也有理,若吃到超過時間,自然會影響其他人,或是說主要是領導班級的老師們。因此以一些手段,抑或是說,懲罰,來督促學生把飯乖乖在時限內吃完。
幼稚園應該是孩子們體驗到團體生活的第一站,也是學習過程中最沒有反抗能力的階段,不知是老師認為這樣有促食慾還是單純想實踐什麼走偏的全人教育,有各種讓小朋友在其他人午休睡覺時把飯吃完的手法,例如拿著便當盒到走廊上所謂野餐,或是嫌孩子不夠餓讓他們捧著便當繞著走廊兔子跳。
從人性上的意涵來看或許有點諷刺,人為了活下去,迴避飢餓的痛苦才進食,但卻不惜以其他的苦痛懲罰自己的同類,也要讓他們進食生存。不知該說是偉大或是群居生物的愚蠢。
就這事而言,鬧最大的是讀幼稚園時的某一天,那天班上要去戶外教學參訪消防局,聽我媽說前一天我期待的很。結果隔天早上,到了幼稚園集合吃早餐時,我卻怎麼樣也吃不下眼前的那一份果醬吐司。最後作為懲罰,我被留在幼稚園裡,看著同學們手牽手出門去。畢竟事情過去那麼久,印象也是模糊一片,記得最清楚的只是那碗中吐司的白還有旁邊女孩靈動的目光。隔天我媽火大地找園方理論,弄得最後園長提著禮盒上門道歉。
可是我真的期待去什麼消防局嗎?要說的話,那時感受到的多半是強烈的被拋棄感吧。是一種對脫離獨立於群體的不安與抗拒,羞恥於和群體裡的他人不同。
記得我和低了幾個年級的小小班度過一天,哭著鼻子無所適從。被小小孩們好奇的眼光戳得渾身不自在。不過再深入地回想,到了傍晚意外地開始覺得好像也不錯,沒有討厭的易怒老師,課程也輕鬆簡單,可以看繪本畫畫直到放學。那是一種回歸於群體而興起的安全感。
所以說到底這段回憶對我來說也是複雜的,倒是媽媽的情緒記得還比我強烈,等我大了還時不時拿出來抱怨。
到了國小高年級以後,我進食的速度就變得與他人無異,雖然隨之而來的是過了十數年至今仍困擾著我的胃病。那時的班導師是我之後不論怎麼想都有點偏執狂的年輕女人,就是她總讓我去對著鏡子學微笑。
午餐時間一到。她總是一副精算家的模樣一鏟一鏟把營養午餐的白飯均分,要求打菜的分量也一致,不論高矮胖瘦都吃得一樣多。如果沒在午休吃完就會扣去一些分組競爭,說實話也沒意義的分數,但那些分數還是令人趨之若鶩,操控我這年代的小學生還真就這麼簡單。因此,我吃的份量變多,速度也增快,但同時也開始常消化不良和胃痛。
回想那時的情景,總會有那畫面浮現。某次和我感情挺好的同一組的孩子吃慢了,那女人站在講台上伸出手指開始倒數,他猛烈地扒飯,儘管嘴裡都滿出來了,還是不停地塞,結果一塊軟骨哽在喉頭,臉脹紅如柿,掙扎好一陣。幸好最後還能和他一起畢業。
然而繼續挖掘下去,與吃飯時間連結的並不只有被懲罰,國中常和朋友拼起桌坐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早已忘記的話題配飯。到了高中,常常在午休前一節的下課就吃完飯,午休就跑去打球。上大學更是沒在管上課下課,悠悠吃完一份午餐。
記憶中在團體裡的時間就是這樣,切割得一塊一塊,凡人在無法控制的人為環境下鑽著一點一點的漏洞,做出某些不同的選擇,自認為享受著某種自我掌握的自由。但有的人終究是想吃就吃,照著自己的生活步調,節奏地吞下每一口飯,節奏地去完成每件事情。他們通常也很能順應環境與團體,在塊狀的時間中良好地維持身心,自由塑之而成,活得優雅地令人欣羨。
我始終想找到那種步調,在群體間在獨處時,只是每次總帶來可笑的胃食道逆流。
出了社會不會再因為吃飯吃得少或慢而被懲罰,也常常幾分鐘就結束一餐。也看過真正吃得有夠慢,甚至每餐得吃幾小時的人,看過吃得快如餓虎的人。
某個夜晚,我在吃慣的路邊攤吃遲了點的晚餐,一旁坐個滿臉通紅的大漢,點了一份甜不辣和麵線羹;就像隨時要倒在碗公裡一般地低垂著頭,閉著眼汗流浹背地挖過一口又一口的麵線,好像純粹地必須要吃,必須早一步地塞進胃裡,不知他在這個社會裡,是又遇到了什麼,為了什麼,而給予自己一道制約,就如我被約束於羞恥之中。
進食是生存的要件,每個人對於進食,對於生存下去,總有自己的際遇。
團體的規則拉住每個人在同一條線上,但最終還是會延伸出無限的曲線。
想到這,回想過去,沒有噎死,已是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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