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驚心動魄的經驗,多年以後再回首,在我心中猶有餘波,例如深夜遭到陌生人襲擊那次。
那時我剛大學畢業不久,在報社副刊任職,因為每天的上班時間是從晚上六點開始,所以工作結束回到家時往往都已是午夜十二點過後。那麼晚才下班,住家又在郊區,因此我必須自己開車。那是我自己買的第一輛車,1600CC的二手喜美,車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布偶娃娃,像是一個會移動的娃娃屋,很符合當時還是個小女生心態的我。我沒有專屬的停車位,但因為家在安靜靠山的地方,所以通常可以在自家公寓附近找到車位。每當深夜返家時,整片萬籟俱寂的住宅區總是只有我一人的身影,而我從未思慮過可能會有的危險。
後來回想起來,我不禁猜測,那個人先前應該在暗處觀察我許久了吧?他是不是曾經躲在什麼地方,一邊盯著我的行蹤,一邊在心中盤算要如何動手?一個在深夜獨自歸家的年輕女子,應該是最理想的下手目標。而踽踽獨行、拿出鑰匙開門進屋的我,渾然不知自己已成為某個人預備作案的對象。
總之,在那個夜晚,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驚恐。
當時我才剛把車子停好,正要熄火,駕駛座的門忽然被拉開,有個人闖進來,將我往副駕駛座上用力一推。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完全不知如何反應,直到一把刀抵住我的脖子,同時有個緊張的聲音顫抖地發出威脅:「不准叫!妳叫我就殺了妳!」我這才像是被提醒了一樣,猛然意識到這個人是歹徒,而我正是他作案的對象。
我當然尖叫了,那是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恐怖尖叫。這是真的嗎?這是驚悚電影裡才會出現的情節吧?這不可能是真的........我的心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不真實感,肢體則本能地反抗,與對方扭打成一團。在黑暗中,我什麼也看不清,但我知道如果不拼命踢打,後果不堪設想,因為對方正試圖轉動方向盤,將我連人帶車地不知要劫到哪裡去。離開了這片住宅區,任何一條小路都通向無人的深山,那將會發生怎樣難以想像的事情?除了以最激烈的方式反抗,我沒有其他選擇,就算有一把尖刀正抵著我,我也無法在乎了。
在這種時候,人是失去時間感的,也許實際上只有短促的幾十秒,但在我的感覺裡卻是彷彿所有星球都忽然一起停止轉動一般的無邊漫長。難道這就是我人生的終局?如果沒死,也可能發生其他更壞的狀況。
如此經驗,我從未有過,而對於對方來說,在我的直覺裡,這也是他的首次作案,因為他有某種生手的笨拙,手忙腳薍地不知該如何用一手壓制我,再用另一手開車;而且他也有某種膽怯,那把刀雖然在我眼前揮舞,卻只是威赫而已,沒有真正砍過來。
總之,我和他兩個人都在緊張的臨界點,但我還可以用尖叫來釋放我的恐懼,而他除了那一句威脅之後,就始終保持沉默。
可能是我叫得太驚駭,他又無法成功地控制方向盤,再這樣下去總會引來附近住戶的注意,因此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連人帶車的搶劫計畫,抓了我的手提袋就推開車門跑了。但是我怎能讓他帶走我的手提袋?那裡面除了工作資料之外,還有我全部的私人証件、銀行卡片、鑰匙,甚至還有一本日記........他將會知道我一切的個人資料,其中包括我家住址,而他還有我家鑰匙,豈不是隨時可以開門進來?最糟的是,他還會知道我心裡的秘密,我的天啊........與這些東西相比,金錢反而是最不重要的損失。我跟在他的身後狂追,一心只想把我的東西追回來。
直到追到某座路燈前,他忽然停住了,回頭過來望著我。那是很超現實的一幕,因為先前那段路都是無燈的黑暗,反而是在這亮晃晃的路燈當頭照射之下,好像是故意要我記得他的長相一樣,他就那樣回過頭來望著我。我也站住了,隔著一段距離看著他。
他沒有戴口罩,也沒有戴安全帽,路燈下,他有著一張斯文的臉,臉上那驚慌中帶著笑意的奇特表情,我至今都還記得。我也還記得他穿了一件防風夾克,高瘦的身材略顯單薄。如果不是在這種怪異的狀況下,我會覺得他就像走在校園裡的任何一個大學生。
只是,他手上還拿著我的手提袋,以及一把不久前還抵在我脖子上的刀。
他為什麼要那樣停下來看著我,我不知道,也許那是某種犯罪心理,超出我的理解。
也不知這樣對峙了多久,他又回過頭去,跳上一輛路邊的摩托車,揚長而去了。我來不及看清車牌。
後續的處理不必一一細說,報警,做筆錄,請來鎖匠把家門層層換過,數張提款卡與數張信用卡的掛失與再辦,身份證、健保卡、行照、駕照登報作廢與重新申請........這些事瑣碎且惱人。另一方面,留在我肩上的刀傷也不斷提醒我,那天晚上並不是個噩夢而已,而是真實的發生。我並不記得有這道傷,想來是在抵抗的狀態下,無意間被割傷的吧。
該處理的事總會處理完,身上的傷痕也總會痊癒,難以測量的是心裡的陰影。
後來我把車上所有的布偶都送人了,換上深色的玻璃隔熱紙,這樣多少有些掩藏,我不想讓人看見開車的是個年輕女子;後來每一次搬家,我也都一定選擇封閉型社區,停車位可以直通家門,這樣才會讓我覺得安全。
但是,我不曾怨恨那個「歹徒」。或者說,在驚恐過後,與其怨恨,我更願意選擇寬恕。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但我想,一定是某種走投無路,才會讓一個人如此鋌而走險。他看起來是那樣年輕,可能真的就還是個學生。也許他只是因為一時的迷惑混亂而誤入岐途,也許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
我並不認為有天生的壞人,我相信的是人性本善,當一個人做錯了事時,那其中一定有某種被逼到絕境的絕望,才會讓那個人屈服了自己的陰暗與軟弱。並非我認同那樣的錯誤,而是我願意從另一個角度去試圖理解,然後放下自己內在的糾結。
雖然這件事摧毀了我原本過度天真的安全感,讓我知道可怖的事是真的可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驚悚的情節不是只有在電影裡才會出現的,但與其說怨恨、責怪、憤怒、恐懼或其他種種情緒,不如說我內心最大的感覺是慶幸,無論那天那個人企圖把我連人帶車地劫到哪裡去,又想對我做什麼,還好那一切並沒有真正發生。
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我的人生也都要全盤改寫了。我很可能成為一條新聞事件,甚至是一樁懸案。
因此,我深感慶幸。所有財物的損失、後續的麻煩、心理的陰影,與可能會有的更壞的狀況相比,真的都不算什麼了。
經過這麼多年,當我平靜地回顧過去,我漸漸明白,我不僅為自己慶幸,也為對方慶幸。我慶幸自己逃過一劫,也慶幸對方沒有機會鑄下大錯。
真的,還好後來的事並沒有發生,所以每當我的人生遭逢不順時,我也總是告訴自己,逃過一劫的自己其實已經很幸運了,因此不該抱怨,而是感謝。
但願那個人也有這樣的慶幸,但願他可以明白並珍惜這樣的幸運,知道自己是被神所看顧的,然後成為一個對這個世界更有幫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