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11/3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創造純粹性的意義——張文薰導讀三島由紀夫《豐饒之海》

文/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張文薰
(內文含 《豐饒之海》四部曲劇透,請斟酌閱讀)
整理完《天人五衰》的結尾部分,放在編輯熟知的桌上,在學生登門迎接後,三島由紀夫才離開位於黑的自宅,動身前往市谷的自衛隊營地,開始後來稱為「三島事件」的割腹自殺。在四十年後回望三島由紀夫,網路上充滿了血跡凌亂的照片、最後一刻的叫喊內容、與學生之間的淫亂傳說。或許我們還是不可避免地用「獵奇」的眼光,來評斷這位無論在生前或死際,都在鏡頭前大量暴露自己軀體的傳奇作家。出寫真集、自導自演小說改編電影、飄忽的性傾向,以及預先通知媒體到場的自殺。擁六塊肌養人魚線的三島由紀夫太犯規,犯了我們認定「文人」應該要瘦弱、靜默的規矩;他更像是動態不斷的話題明星,全身上下都是引人注目的商品。
三島由紀夫曾引述一則傳說來自嘲:「聽說這個到處參加座談會、熱衷健身的三島由紀夫是假的,還有一個是他的小兒麻痺雙胞胎,躲在小房間裡埋頭寫作。」都市傳說的主角,自己在公開場合自嘲,真是做足了娛樂效果。關於三島由紀夫的事蹟,總是存在著光與影、動與靜的絕對雙面性,如同那戲劇性的自殺行動前幾個小時,他筆下的《豐饒之海》的結局,卻是發生在一個連空山鳥音都不聞的寺廟。四部曲中輪迴的見證者本多繁邦回到原點,找尋亡故摯友的戀人確認這一切的意義,昔日的絕美紅顏已是老尼,留下他面對一個盛夏中沈靜極了的庭園。
《豐饒之海》的意義,以及三島文學的價值,可能不只在於活躍騷動的事件佐證,更有著將世界決然劃分為二、創造「純粹性」的意義。本名平岡公威的三島由紀夫出生在1925年的東京,這是浪漫自由的大正時代的結束,也是剛健集權的軍國主義昭和時代的開端。他就讀學習院中學時的照片,十五歲,眉目清秀瘦弱極似當紅的男演員高橋一生。積極健身練出一身肌肉,那是三十歲以後的事,精煉的文筆與精實的身體,都是出於他自我改造的堅毅意志下的結果。
「意志」,是閱讀三島文學的關鍵詞。日本維基百科上與三島由紀夫直接相關的至少有兩個詞條,作家「三島由紀夫」與歷史「三島事件」。文學家以自殺結束生命,在日本並不稀罕,芥川龍之介、有島武郎、太宰治的自殺也都是轟動一時的新聞,但都沒有像「三島割腹」般影響深遠。不只因為這發生在全世界都在反戰反體制狂飆的1970年,三島主張的自衛隊崛起、天皇萬歲都顯得反其道而行;而是因為,三島更是當時諾貝爾文學獎呼聲最高的作家,即使是頒給了川端康成的那一年,記者也簇擁著他發表感言。就像今天的村上春樹,但不同的是,三島的作品不只銷售量驚人,其小說、評論都是第一流,還有原創與改編古典能樂的舞台劇本等型態的作品,多次獲邀至海外演講訪問。這樣成功的作家在事業顛峰期的行動,都必須視為是有脈絡可循的,是自我意志驅策下的結果,而不是突發的瘋狂衝動。
三島由紀夫作品中精鍊的用詞與句法,都是可以放進教科書等級的端正精準。「在我之後,日本語的時代就結束了吧,像安部公房雖然很好,但他們的日語已經是不純粹的了」,這句話聽來狂妄,但正可以做為完美融合了日本古典與王爾德式美學的三島由紀夫世界之註腳。我們不應該只記得這是一個「割腹自殺」的變態小說家。是「割腹」而非「切腹」,「切腹」是犯錯的懲罰,三島由紀夫可是自己選擇了以死明志。他一定會因為用錯了「切腹」而生氣吧。畢竟,他曾因為《斜陽》裡的敬語用法不對,而批評太宰治是學貴族腔調想晉升上流社會的鄉下人。後來,他承認當時自己太幼稚,但三島由紀夫確實有作為日語文法、貴族文化審查員的資格——從小呵護他長大的祖母曾在貴族宅邸中侍奉,這種需要血統證明書的身份,鄉下大地主家的少爺太宰治,也是難以企及。
「貴族」本來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代代相傳的身份。但三島由紀夫在《春之雪》中,透過松枝清顯這個角色,賦予「貴族」獨特而嶄新的意義。松枝家原是薩摩武士出身,清顯被送到世代為公卿的綾倉伯爵家習染貴族的優雅,長大後因為與綾倉聰子之間的關係違反了天皇敕命,聰子墮胎出家,清顯悲傷死去。這對絕美少男少女之戀,其實沿用了古典的王朝文學模式——如《源氏物語》裡貴族男女,至避人耳目的場所幽會,發生違反禮法的關係;還有貫穿四部曲的精神象徵,正是松枝清顯的「夢之日記」。不同的是,已婚男女之間的來往幽會往來,其實是一種平安朝時代貴族的風雅文化,但松枝清顯卻是自己讓這段感情推向毀滅。二人原本就是青梅竹馬,清顯卻一再拒絕聰子,直到聰子與洞院宮親王在天皇敕令下訂婚,清顯才開始與聰子幽會結合。清顯並非懵於情事或矯揉做作,他對聰子的拒絕,是在抗拒人性本能與他人期待的行動。甚至可以說,最後的悲劇性也是松枝清顯意志操縱下的結晶。三島由紀夫世界的「優雅」,是克制本能、約束放恣後的精神狀態,「貴族」是擁有強大意志,得以抹除一己惰性、改造社會全體的人種。
三島所愛好的「美」並非天生所然,而是經過人力施為後的精準完美,甚至就是那苛求貫徹完成的強大力量。《豐饒之海》四部曲中最受歡迎的是浪漫淒美的《春之雪》,但第二部《奔馬》也相當動人。摯友松枝清顯死後,在穩定工作與家庭中度日的本多繁邦,遇見十八歲的飯沼勳,從「那種精神的冰結之中,從那種井然有序的死亡之中,從成千上萬頁文件封閉著的毫無興趣的痛苦之中」復甦過來(《奔馬》87頁)。 這輪迴重生的通過儀式,在小說中以一場使用百合花為憑藉物的神社祭典來表現。
「從飯沼少年他們運來的三千枝野百合花中,挑選出最豔麗的裝飾了酒樽和酒缶,其餘的則插在花瓶裡,擺放在神社庭院各處,顯現出一種熱烈的氛圍。映入眼簾的一切都與百合花有關,微風中也溢滿了百合花的薰香,百合花的主題在每個角落都執拗地重複著,彷彿整個世界的意義都集中到了百合花上。 」(《奔馬》9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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