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張文薰
(內文含《金閣寺》劇透,請斟酌閱讀)
直到一九七○年那戲劇性的自殺為止,三島由紀夫都是戰後日本文壇最閃耀奪目的藝術家。流麗的語言、豐饒的主題、繁複的文體型態,跨越文學、影劇、攝影等靜態與動態的多元表現方式,甚至身體改造、情慾取向等多彩多姿的生活,使三島由紀夫享有與諾貝爾獎得主川端康成不相上下的國際知名度。
眾人喜以較勁、嫉妒等私情糾葛來理解文學家之間的關係——三島由紀夫輕視太宰治氣弱、三島由紀夫遺憾川端康成先搶走了諾貝爾獎——但其實,關於創作與生活的交逼、名聲與自我期許的拉鋸,是只有藝術家才彼此暸解的艱難。川端康成是三島由紀夫死前,少數託付身後事的文壇中人。這位遠較三島年長,因此老早就體會到、虛構將如何攪擾創作者現實生命的大文學家,他認為三島文學是「以真花精萃編織而成的纖弱人造花」的評語,正精準地道出《金閣寺》那眩目又危險的魅力。
沒有比《金閣寺》更適合談論文學與現實之間關係的作品了。位於京都北區的金閣寺,原名鹿苑寺,是一座由將軍足利義滿宅邸改裝的禪寺。時至今日,各國遊人來此卻不是為了懷古或參禪,京都的古刹不知凡幾,只有這一座,是因為現代小說而聞名於世。然而親身到訪的讀者可能都曾感到疑慮——眼前池水彼端的金閣竟名不符實,沒有耀眼金光、沒有繁複樓閣。另一方面,小說的創作契機,是一樁發生在一九五○年的真實事件。新聞用「變態」、「怪僧」來形容犯下毀損國寶罪行的僧侶;但三島由紀夫卻是由這樁兇險陰暗的犯罪,將古都的歷史遺跡,寫成一則青春的寓言。
《金閣寺》的主角不是新聞報導下的一個姓名,而是天生缺陷、其貌不揚的「我」。京都府西側的偏僻海角長大的少年被送到金閣寺修行,在決定自己僧侶身分的父親、帶來性覺醒的鄰家少女有為子、無私信任自己的中學好友鶴川相繼消逝之後,「我」遇見了同樣有著天生缺陷的大學生柏木——精準道出「我」的問題在於「過分在意自己,連自己的口吃也一併過分地在意」,更喚出「我」的姓名的柏木,與「我」的處境幾乎重疊,都在人群的排斥與隔絕之中,反用「被拒絕」的策略,而獲得生存的動力。只是柏木更為世俗而邪惡,「我」則是執著在自我的國度中稱王。不被接受的懊惱、不被理解的憤怒,「被拒絕」原是絕大部分的文學在描述青春主題時的必要設定。但三島由紀夫卻在「反用」的策略下,使《金閣寺》主角的生命,從身體深處開出黑灰漸層的妖豔花朵。
幾乎依照發生順序、而非追憶的《金閣寺》敘事時態,從開始就準備揭露其他青春文學的美好詭計——不被氤氳懷舊氛圍包裹的青春,充滿了偏見與算計。清晨路旁的邂逅、神祕景觀的共睹、繁花繽紛的校園、晴好的野外郊遊,「我」與有為子、鶴川、柏木的相遇場面,都可以上演怦然心動的浪漫戲碼,然而都以殘酷不堪收尾。「青春年華所特有的暗淡、浮躁、不安和虛無感」,三島由紀夫尖銳道出青春的本質,讓缺乏揮霍年華本錢的「我」馳騁無邊想像力,獨擁心底世界的燦爛,使略嫌庸俗的建築煥發光彩詩意,凸顯了「被悄悄挑選者」與文學家的尊貴,偶然片刻在想像中被虛構為不朽傳奇。
抵達《金閣寺》的路徑,必須透過語言。雖然小說描寫黑夜裡、白雪中的金閣都呈現令人目眩的絕美,閣頂的金鳳凰彷彿隨時都要凌空飛去,但是「我」對金閣的認識,全是以父親的話語為基礎。「這個字面及其音韻,在我心中所描繪出的金閣是無與倫比的。」圖片或親眼見識的視覺經驗,反而讓父親話語中的金閣失色。而無法任意表達的口吃缺陷,是「我」的存在條件,也是意義體系的源頭。「口吃的人為了發出第一個音而焦灼萬分。他就好像一隻企圖從濃稠的黏鳥膠擺脫出來而拚死掙扎的小鳥,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卻為時已晚矣。」「我」不若青春文學的主角在作品中經歷轉變成長,思維老早已經成形,只是傳遞上出了問題。精神被肉體所箝制,訊息永遠延遲停滯,現實於「我」而言,欠缺第一手的新鮮度,無論是有為子或鶴川,「我」都在事後才得知自己置身圈外。如果燒掉金閣,是小鳥化身鳳凰、掙脫濃稠幻相的求生之道,那麼展翅高歌的條件,則是取回肉體與精神合致發聲的語言。「語言把我從深陷的無力中彈了出來。頃刻間我渾身充滿力量。」語言抹去「我」的不安,更是仰賴想像力維生的文學家的寶塔聖殿。
那裡正是裡日本的海啊!是我所有不幸和灰暗思想的源泉、是我一切醜陋和力量的源泉。海波濤洶湧,海浪不斷沓來,前浪與後浪之間可以窺見平滑、灰色的深淵。昏暗的海面上空,密密層層的積雲,凝重又纖細。無邊界的凝重積雲無止境地鑲嵌著無比輕盈、冰冷的羽毛般的花邊,其中不時圍著隱約可見的淡藍天空(p. 204)
在目睹老師的脆弱,與聽聞金閣寺組織的腐敗之後,「我」終於取得能與金閣怒吼對決的語言,踏上來到古都修行的逆向之旅。這並非回歸到早已不在的故鄉,而是抵達第一個「被拒絕」的現場——山麓彼端的海洋。如果金閣是文明加工矯飾的結果,日本海原始而荒蕪的景觀,則滿載著人為無法掌控的力量。海洋的世界凝重又輕盈,與放火後突然決定活下去的「我」一樣翻覆無常。三島由紀夫不厭其煩地描述放火破壞的步驟,與頌讚金閣之巧奪天工時一樣精妙沉著。放棄僧侶事業的「我」再無身後身,洶湧的日本海可會是眼前路?燒毀金閣的同時,語言文明的精萃將在何處容身?活下去,意味著自我世界與公眾社會的正式對決、或是和解。青春的迷醉與狂暴,在《金閣寺》的結尾瞪視著剛過三十歲的三島由紀夫,這一年他開始健身、兩年後在川端康成的見證下結婚成家,把青春留在了文學裡。